并且,我开始时常回忆从前,家里旺盛的时候,就总在嘲笑中过日子。看见有人在路上摔倒了,一般都要嘲笑一下子;听说别人家上厕所用不起卫生纸,我们一家几口几乎整个一顿饭的时间都在嘲笑:你看谁谁谁,上厕所都用报纸,连卫生纸都买不起吗?看见别人家孩子穿了补过的衣服,我们也会嘲笑一顿饭的时间:你看谁谁家,给孩子买件衣服都买不起,你看穿的,都坏了,多寒碜......
所以到了今年,我爸爱喝酒,爱跟我妈吵架,还把我妈腿吵残废了,我妈不能干活,我爸不能出去挣钱,我们家不富裕了,也不能去戏棚子底下看戏,自然就换做了别人嘲笑我们。
这么看来,也许嘲笑和生命一样,是有轮回的。
我不希望被嘲笑,倒不是因为丢人,他们嘲笑的时候,我又听不见,没什么可丢人的,就像我家人能肆意嘲笑别人的前提是,对方听不到;我不希望被嘲笑是因为,你嘲笑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嘲笑你,光图了嘴上的快乐,结果是,会大大损伤自身的元气。
我妈自打从医院回来,就很少说话。她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吵闹、不喜欢发脾气的人,却也是个不乐观的人。她没法做饭,没法洗衣服,没法去地里种地,没法照顾我们,所以她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我们想亲近她,换来的是疏离,我们想和她聊天,换来的是沉默。自己坐在椅子上,或者炕头里,一直看着外面,像老人。她确实老了,虽然她只有36岁。
我妈18岁,跟我爸结婚;21岁,生了我;26岁夏天,生了小妹;26岁秋天,由于没生出儿子,婆婆跟她打了一架,从此跟婆家人闹僵;28岁,生了小弟;36岁,丈夫和她吵架,她回娘家途中挨摔,右腿截肢。从此,她从内心深处与世隔绝。
关于我爸,我当然是十分怨恨的。最初,我总是幻想领着我妈和小弟小妹走出这个家,坐上每天早晨最早的一趟班车,去县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15岁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流浪着生存,所以保护不了自己,更谈不上保护他们了。
我爸也许是改过自新的。直到现在,他滴酒未沾。他在不喝酒的时候,是勤快的、疼爱老婆孩子的、是有笑容的。他一切都顺着我妈,他原来也是这样的,甚至疼爱我妈胜过疼爱我们。有许多时候,我想,我们家是挺温馨的。
如果我爸大年初三那天晚上不喝酒,我妈腿就不会断。所以,我最怨恨的人,是我奶奶,和她所有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以及他们的孩子。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复仇的。
但是我爸永远是独断专行的人,一家人中,他必须说了算。别人不能有意见,不能有另类的想法,不能和他的观念不同,否则,他会急眼,甚至破口大骂。
比如,这几天来唱戏的了,我说:
“唱戏真好,我也想学!”
他顿时就不高兴了,骂我:
“学那玩意儿,你是穷命鬼子托生么?”跟着开始骂我脏话了。
所以,我的任何想法,断然不会说给他们了。我只会和小姨讲。比如关于嘲笑是一种轮回的事,我告诉了小姨。
我小姨说:“哎呦,我家桃子上学真管用,想事儿都跟我们不一样了!”
我问她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
“我家小桃子有道理!就是有一样,要是事发生到架子根儿底下了,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会遭报应,还不得不干,这搁谁谁也没法了。”
“所以,甭想那么复杂。人这辈子就随心一点,到了想说什么话时候,就说出来,到了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做出来。知道不?”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想了想,那些会遭报应的事,我肯定遇不上,也不会做。
成年以后,经历了许多事,才发现,小姨回答我的话,充满了成年人世界里的无可奈何,和私心杂念,要想逃过去,真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