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辆卡车开过之后,远处传来了祭祀开始的鼓声,灌木丛又恢复了安静,阿蛮等了几分钟,松开了扣着简南的手。
没有了车灯,灌木丛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都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简南看起来情绪稳定,刚才突然被拉到灌木丛的惊吓过去后,他表现的很合作,而且很镇定。
他动作幅度很小的在灌木丛里找到了被阿蛮丢出去的背包,拿出一个垃圾袋,把已经扯破变成咸菜干的防护服和口罩都丢了进去,系紧。
接着不紧不慢的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消毒液,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确定这东西的味道不会再把那帮偷猎人吸引过来之后,才倒了一点点在手上,然后举着瓶子看着阿蛮。
阿蛮没动。
“我刚才碰过不少动物尸体。”简南压着嗓子。
阿蛮木着脸伸出了手。
有种非现实感。
他们背后是正在呢喃着不明咒文准备开始屠杀的偷猎人,面前是这个忙着消毒的男人,他喷的特别仔细,几乎把她刚才接触到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喷了一遍。
而且这还没完。
他到最后还从他那个巨大的包里拿出了一包东西递给阿蛮:“这个拿回去洗澡的时候当肥皂用。”
他把声音压得特别低,声线比平时低沉不少,在黑暗中听起来居然有些稳重。
“我还没有把取样送到实验室,但是基本确定血湖附近有部分哺乳动物身上携带了未知科属的痘病毒。”
“从刚才那两个司机对话里也能听出来,这种痘病毒已经开始传染给人类。”
“虽然痘病毒有很多科属,可是能传染给人类的其中一个科属里面的痘病毒曾经摧残过全人类,就是天花。”
“所以,你回家后必须得全身消毒。”
他应该是怕她又一边嫌弃一边拒绝,所以噼里啪啦的说了很多话了,搬出天花来吓唬她。
阿蛮涂了油彩的黑漆漆的脸在黑暗中盯着简南看了半秒钟,接过了那袋东西。
她承认她被吓到了,就像那天他跟她说抓伤可能会得的那些病一样。
这家伙挺会吓唬人的。
“当肥皂用?”接过之后还重复了一遍用法。
简南点头。
黑暗中咧着牙点头。
“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包东西,“口罩。”
这次他没解释。
但是阿蛮突然就懂了。
那天在兽医院的时候他把唯一的口罩给了戈麦斯,纠纠结结的给她一张纸。
所以他今天应该是还她一个口罩。
这真是……
“你会爬树?”阿蛮咳了一声接过口罩换了个话题,语气不是疑问句而是反问句。
她刚才看清楚了简南带过来的装备。
他是有备而来,国际兽疫局的亚洲人的工作牌,还有那一包应有尽有的工具包,阿蛮发现里面有专门攀爬用的手套。
这人并不鲁莽,和那个妄想用伪装打入内部采访的达沃不一样。
不过她不是特别想知道一个兽医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她只想尽快完成达沃的任务,尽快离开这里。
刚才那两个司机的对话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尤其是那个中年人的沉默,阿蛮本能的觉得不安,可又想不出不安的理由。
想不出就索性不想。
阿蛮站起身,开始思考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
血湖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必须穿过狩猎场,所以这个时间点出去显然不可能。
她在这里三个晚上,很清楚这帮人的工作流程,祭祀结束后就是狩猎,刚才开过去的卡车会把鳄鱼尸体和偷猎人一车车的运到后面的屠宰场,几个全副武装的偷猎人会堵死血湖出入口,屠宰场变成拍卖场,当场剖皮当场叫卖,卖不掉的会在拍卖会结束后和鳄鱼残体一起再由卡车运出血湖。
整个过程接近四个小时,在这个期间,他们两个都没办法走出血湖。
只能藏。
“这棵树。”阿蛮走到那颗巨大的墨西哥柏木旁边,“上面第二个枝丫。”
“你先上去,我帮你把装备背上去。”她做惯了保镖,安排的时候永远雇主第一,甚至在树下弯曲了膝盖示意简南,“从这边踩着我的膝盖抓住上面那个树结。”
简南瞪着那个弯曲的膝盖足足半秒钟。
然后把自己已经飘飘荡荡没有任何遮挡作用的恤打了个蝴蝶结挂在脖子上,背上了那个快有他一半体重的装备包,略过阿蛮的膝盖,直接爬了上去。
动作很笨拙。
中间好几次差点摔下来。
但是好歹是真的会的,跌跌撞撞的也真的就爬到了阿蛮说的第二个枝丫,爬的时候没出声音,动作也还算快。
全程没有和阿蛮交流。
阿蛮耸耸肩。
“坐稳了。”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在下面叮嘱了一句,拽着一根树枝借力直接跃了上来。
这棵墨西哥柏木将近三十米高,能承受两人重量的枝丫大多在低处,第一个枝丫树叶太少,其他的太高,只有阿蛮刚才窝着的那个枝丫最合适。
但是再合适,那也只是一棵树。
坐上了两个人,再加上一个重量不菲的背包,阿蛮居然还从旁边树枝上拿出了一堆夜间偷拍的摄影器材,第二个枝丫一下子满满当当,两个人肉贴肉瞬间挤成沙丁鱼。
可是做惯了保镖的阿蛮没在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事的简南也没在意。
血湖的祭祀已经接近尾声,十几个拿着长矛的壮汉围着篝火转圈,站在篝火最中央的老者双手举向天空,用苍老的声音如泣如诉的唱出最后一个音符,几个壮汉拿着长矛顿地,湖边布置渔网的猎捕手动了起来,阿蛮拿起了相机。
身后的简南很轻很轻的呵了一口气。
似乎是在笑,嘲讽的那一种。
阿蛮挑了挑眉,扭头看他。
她印象里的简南十分纯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违和。
“他们……”简南确实是笑了,嘴角还扬着,角度讥诮,“在自己破坏掉生态的地方祈求风调雨顺。”
他们跳的祭祀舞是墨西哥最古老的阿兹特克人的狩猎舞,目的是为了祈求平安、丰收、狩猎的日子风和日丽。
血湖是一个被人为破坏的潟湖,由于破坏的太彻底,他今天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不止一种病毒体,血湖起毒雾的周期越来越频繁,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得不适合人类进入,而他们,却在这样的地方,祈求风调雨顺。
阿蛮定定的看了简南一会,扭过头,重新开始拍照。
她选择这棵树除了安全,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可以看到大部分的狩猎全景,布网、投放鸡肉饵、用钢丝吊起鳄鱼、被惊扰的鳄鱼在湖面扑腾,所有的样子都能一览无余。
阿蛮面无表情的按着快门,在鳄鱼愤怒的吼叫声中有些走神。
这个简南,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是兽医,在这之前,她遇到他的时候,他都做着正面的事,工作、发现瘟疫、送药、口头禅是作为交换,他看起来善良无害,最多有些话痨,最多最多,为了让她用药,会拿病吓她。
但是这样的简南,在这样的夜晚偷偷潜入了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血湖,身上带着别人的工作证她其实大概能猜到原因,欧美人对亚洲人大多脸盲,看着年龄差不多发型差不多的,他们很容易认错,所以简南拿着这个工作证应该是准备讹人的。
他背包里的东西很全,除了她看不懂的试纸和样品盒之外,匕首、绳索、弹弓、甚至卫星电话、还有一个叫起来会响彻云霄的警报器,她给未成年人做保镖的时候最喜欢教他们用的东西。
他会笑得讥讽,他会在血湖现在人间炼狱一般的单方面屠杀的时候,一声不吭。
阿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简南一眼。
树叶的遮挡下,简南的脸上阴影斑驳,他盯着血湖,没什么表情,眼底也没什么情绪。
阿蛮回转头。
就像她没有好奇简南进血湖干什么一样,简南也没问过她为什么会来血湖。
他甚至没有好奇她窝在这里拍照的原因。
“你在上面等我,我下去拍几张近景。”阿蛮取下长焦镜头。
她本来因为简南,打算今天就窝在树上拍拍远景算了的,她做保镖做出了职业病,并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坐在树上。
但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简南比她想象的懂得保护自己,他没有因为眼前的场景叫嚣着要冲下去救鳄鱼,她就已经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
因为这件看起来荒谬的事,在这样的场景下想要忍住不做其实很难。
偷猎人偷猎的鳄鱼体型都不大,他们的渔网和陷阱会把那些难对付的大型鳄鱼拦在狩猎场外面。
动物在遇到单方面屠杀的时候,表现出来纯粹的恐惧和绝望,其实会让人类颤栗。
起码像简南这样背景的人类,这种时候如果突然丧失理智想要跑进去救鳄鱼,听起来蠢,但是是合理的。
可是简南没有,他冲着已经跳下树的阿蛮点点头,把自己隐藏到了树叶深处。
阿蛮扬了扬嘴角。
挺好的。
说明这个人到现为止的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这样挺好的。
受过教训的人,才会知道怕。
相比纯良,她更喜欢懂得恐惧的人。
偷拍狩猎过程这种事对于阿蛮这样身手的人来说其实很容易,血湖附近遮挡物很多,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狩猎场,阿蛮像隐藏在暗夜中的幽灵,拿着单反越走越近。
狩猎场里正在猎捕今天晚上的重头戏一只为了抢夺鸡肉诱饵从重重陷阱里面冲进来的长达两米多的中型鳄鱼。
阿蛮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鳄鱼,摁下快门的时候正好这只鳄鱼的上颚被钢丝捅了个对穿,疼痛让它变得疯狂,长尾巴狠狠的甩在了一个偷猎人的身上,偷猎人的惨叫和鳄鱼的惨叫震耳欲聋,阿蛮摁快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耳力很好,身边有非常非常轻微的像是小石头砸到土地的声音。
她几乎立刻就隐蔽到一旁的灌木中,半分钟后,一个临时溜号上厕所的偷猎人从她刚才站的地方旁边石头后走了出来,拿着长杆枪,冲着那只还在扑腾的鳄鱼开了一枪。
阿蛮眯着眼看向简南藏身的大树。
她脚边有一块很小的树皮,上面包裹着柏树叶。
阿蛮想起了简南背包里的弹弓。
她拉着他进灌木丛救了她一命。
他隔着几米远向草丛丢了一块树皮预警让她提前躲开了带着武器的偷猎人。
作为交换。
这个人还真的……
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