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常问妈妈,爸爸在哪?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
母亲从未正面答复过。
问的次数多了,她也只是摸摸我的头,认真地告诉我:你有爸爸,他很厉害,只是他胆子有点小,所以,这些年不敢来看你。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北京找爸爸。
从生物学上来说,我必然是有爸爸的。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却从没感受过父爱。
北京对于我们而言,从此不仅仅是一个城市,还是年少时的一个梦,代表着对父亲的渴望。
第一次见到陈老师,已经是来北京上大学了。他在学院里声望很高,一般只亲自带博士,名下的硕士跟着实验室的小导师或者他的博士,可在我读本科阶段,他就开始带我。
这在当时,算是破例了。
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办公室。母亲打过招呼,约好了,让我准点去办公室找他。
陈老师全名叫陈瑶,是母亲那批同学里的佼佼者,在国外待了很多年,回国后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听说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
在院里出了名的严厉。
都说全院只有两个老师中午不睡觉,陈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陈老师家境富裕的,在北京有别墅,可他几乎不回家,每天都睡办公室。
是个怪人。
我敲门进去时,他正在看书,并没有马上抬头。桌前透明玻璃杯里,茶水还在冒热气。
我开始自我介绍:陈老师,我叫方亚楠,是秦忆的女儿。
陈老师嚯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带倒了桌上的杯子,水泼在办公桌上,侵染了正在看的书,一片狼藉。
我赶紧上前取抽纸帮他擦拭,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我。
像是在研究什么,又像在找寻什么。
他的神情特别恍惚,我在心里嘀咕着:这个教授好奇怪。
02.
我唤了好几声“陈老师”,他才像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搓搓手:你……你好,方亚楠对吧?
我点点头,看不懂他的局促。
他张罗着请我坐,那情形,倒像我是那德高望重的教授,而他是刚入学的新生。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书名。
“本科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基础,不着急接触项目,也不太急于实习。我这里都列好了,你先按照这个书单,这学期把这30本书看完,每本书看完后,写个读书报告给我,你看可以吗?”
他很和蔼。没什么大老板的威严。
可他列的书目,却一点都不轻松,都是大部头,而且大多是外文书籍。
“如果英文不是足够好的话,你可以看翻译版本。”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地跟我解释。
“所以,陈老师你看的一般是英文的?”
问完这句话,我就有些后悔了。
“原版的书表达会更加精准,更容易读。遇到好的原版书籍,我们也可以致力于把它翻译引进,为我们这个学科做点事情。”
我砸吧了一下舌头,心想母亲真是够瞧得起我的,这一上来,就给我这么一位生猛的老师。
得亏遇到陈老师,在随后七年的读书生涯中,带我一步步成长,最开始就强迫我站在高处。所谓严师出高徒,在陈老师的督促下,我后半生在事业上攒的自信,全都来自于学校苦心奋斗的那几年。
03.
可我从来都没有深入去想过,母亲和陈老师之间是什么关系。
来北京之前,母亲只是淡淡提过,陈老师是她的同学。
其它,便没有更多了。
看着厨房里,两人时有时无的交流和互动,说明彼此之间曾经很熟悉和亲密。
就连师兄们都看得出来,母亲和陈老师私交甚好。
饭桌上,一向不善言辞的陈老师却第一个举杯:
今天虽然是亚楠的乔迁之喜,来的却都是咱们项目组的人,所以,由我来举这第一杯。恭喜亚楠突破自己,选了一条更加未知和充满着不确定的道路。
母亲用胳膊狠狠怼了一下陈老师,用以抗议,他对我决定的支持。
陈老师笑一笑,不置可否地在举杯在她杯子上碰了一下:你呀,就放心吧,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人生啊。
这一幕,看在我们同门眼中,倒像极了一对老夫老妻。
那一刻,我倒十分希望,母亲和陈老师之间,能够有些什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感情生活一直都是空白。
以前觉得这样的妈妈很棒,没有人来霸占父亲的角色,父亲只要愿意回来,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家里永远都在等着他。
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父亲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亲就快退休了,余生,我不想让她一直这么寂寞。
04.
有了这层期许,吃完饭之后,我便串通着同门几个去K歌。
年纪大的人嫌吵,这种活动自然是不会去的。
“行,没问题,那我们年轻几个人去,你们正好很多年不见面了,叙叙旧吧。”
推推囔囔地,师兄妹几个怂恿着赶紧出门。
“唉,方亚楠,我感觉今天的导师挺不正常的。”师兄还在嘟囔。
人类深处对他人隐私的窥探,并不因为学识增长知识积累就减少,那些蠢蠢欲动的八卦,在各人的咀嚼之下,总能砸吧出其它的味道来。
我没搭理他,径直去KTV开了包间,然后坐下来看他们唱歌。
无心娱乐。
心里一直在揣摩,母亲去唐璜办公室的那天,匆忙收回包中的那份文件,究竟是什么。
“方亚楠,你现在是跟着唐璜混?”
“是的,算在公司正常入职了。”
“他人脉挺广的,叫出来让我们都认识一下呗,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忙。”
师弟们跟着起哄,都想认识下唐璜。我挺犹豫的,周末唐璜肯定会在家里,贸然去电话,是不合适的。
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蛮不错的借口,借着同门相聚,见他一面。
“快,给他打一个吧,就说导师也在。”
“那肯定不行。他不会相信的。”
“那就实话实话。师弟们久仰大名想见他。”
师兄直接抢过我的手机,递到我跟前。我局促不安地接过,拨通了唐璜的电话。
05.
“今天搬家,导师和同门师兄弟都过来聚,你要不要来一下。他们特别想见你一面。”
怕被拒绝,电话一接通,我就一股脑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我没说导师不在,也没说导师在。
手心紧张得直接冒汗。
“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吧,我现在过来。”唐璜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日常例行工作。我心中的雀跃,却要从喉咙口蹦跶出来。
想到立马要见到唐璜,我有些后悔出来时仓促,应该好好打扮一下,至少,有机会让他看到我在日常办公以外,比较女人的一面。
大家都很期待,张罗着去大厅超市里买更多的酒水,不断地向我打听,唐璜的做事风格和比较欣赏的职员类型。
这个社会,靠资源立足,即便没出校门,大家心里已经门儿清了。
我有些后悔让唐璜来,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功利性的聚会,可心里又十分欢喜,为了我,他能出来,这说明,我在他心里,是十分重要的。
给唐璜发完地址,我便借口去卫生间,好好补了一个妆。
大大的镜子里,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白T恤青春洋溢的少女,即便没有特殊打扮,也是十分养眼的。
想到这里,我竟兀自对着镜子笑了起来。
我相信,不管母亲和唐璜谈过什么,唐璜的心里也有我的一席之地。即便不能和他有什么情感纠葛,我也很欢喜,以某种形式一直在一起。
只是这点偷偷的欢喜,在唐璜来的那一刻,变成了极大的耻辱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