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在我什么事没经历过的时候,我最喜欢红色。
祖父逝世那天下午,我的姑母回老家处理这事儿,我的父亲正准备从外地飞回来。四岁的我那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
天色渐暗,姑母打电话给邻居让人来照顾我和林冉。那个阿姨给我们准备晚饭,吩咐我们吃过饭早点洗澡。
我换上了我最喜欢的红裙子。
这时候姑母回来了,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怒火中烧,问为什么不穿前一天给我拿好的衣服,穿成这样干什么。
不明真相的我是真的委屈。为什么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就不对了呢?
委屈归委屈,我后来一直再也没敢在着装上提出过什么异议。因为“臭美”是不对的。
姑母回来取了什么东西就匆匆忙忙又走了。又过了一阵,天色有些暗的时候(记不得是因为晚了还是因为下雨了),那个邻居送我们回了老家。
路上她告诉我们,我的爷爷逝世了。
我当时脑子里都是各种电视剧情节,何况对死这个字并没有什么概念,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去了之后,兴许喊一声爷爷,或者做个什么奇怪的法术,爷爷就活过来了,然后旁人都会觉得很震惊等等。
我有些不安,有些乱,但是我没有哭。
可是姐姐哭了。
那个邻居见了就说,这个孩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可是你爷爷啊。
我想着,我不会哭的,我是爷爷的亲孙女,我肯定能让爷爷活过来的,不需要哭。
可是真的到了老家,看到爷爷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慌了。因为我已经走到爷爷身边了,爷爷还没有没有坐起来。
眼泪的决堤是不需要酝酿的。
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没见过我妈妈,第一次见到我爸还需要姑母提前通知我一声“待会儿你爸要到了,要记得打招呼啊”。在我过往的那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中,爷爷就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或许不懂什么叫亲情,但我知道一个每天日上三竿才温柔地喊我起床,我犯错时会扬起巴掌训话却从来不忍心真的打我的人,从此以后不会去钓鱼烧给我吃了。
最难过的是,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爷爷是在送零食给我的路上被车撞的。
还有人说,就是因为我动不动就哭,我爷爷才去得早的。
我每回听了都不说话,心里无数次辩解着不是我做的,不是我的错,可是总免不了害怕。害怕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个世界上大概连爷爷也不会喜欢我了。愧疚感淹没你的时候,你会忘了一切。
那我就没人要了。
后来我特别讨厌红色。因为它俗气。它血腥。
但也没有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不喜欢也是无所谓的事。大概也没人在意我喜欢什么吧。
我在姑母家长大。总是犯这样那样的错,一骂就哭,一哭姑母就更生气,然后就免不了受点皮肉之苦。后来更是苦于十以内的加减法,每天口算不过关就继续口算。整天就盼着姑母出门有事,这样我就能溜出去玩一会儿。当然后果就是,玩到汗涔涔的还不脱衣服,风一吹就开始感冒咳嗽。从住在姑母家开始,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就是由要人命的数学、眼泪、谎言和感冒咳嗽组成的。
姑母苦我久矣。一讨厌我哭,二讨厌我生病。老实说这两样确实挺烦人的,我也没有怪姑母的意思。但是我真的希望我生病的时候她不是数落我穿衣服慢,而是关心一两句,希望她不要说越哭打得越狠这种话。
当然这只是希望而已。
后来遇到了我的启蒙老师。她从一年级一直教我到四年级,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
二年级的时候她开始在全班读我的写话,三年级时夸我的作文可以算初中水平,四年级时帮我把作文投稿到这个晚报那个晚报上。她让我去报名当小记者,去考新闻学校,即便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去报道,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是有优点的。
她让我出黑板报,去参加手抄报的评选,去参加演讲比赛,去主持节目,让我留长发好参加舞蹈队。凡是我喜欢做的,她都支持,都给我机会。尽管班上还有别的人选,尽管我不一定就是最佳选择。
但她好像押错了宝。
我不写作业,逃课,数学考八十几,说谎,不带演讲稿,什么事情都干过。换我我估计气得够呛。
可是后来我初中那会儿去看望她,临走前老师送我出门,给我系好围巾,把拉链给我拉得严严实实的。
冬日的寒风里,我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没有人对我做过类似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连句“谢谢”都憋不出来。
后来每每想起这位老师,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愧疚。觉得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觉得自己真的很辣鸡。
本人运气也不知算是好还是不好,后来碰到不少让我心生愧疚的老师,他们对我要么寄予厚望,要么恨铁不成钢,共同点都是有很高的教学水平,尽职尽责,关心我的学习也关心我的生活。
可我总是做出让人失望的事。
我不能自己振作起来迎难而上,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去考出应有的成绩,甚至有时候该背的笔记都背不过关。然后我就会想,大概我又让老师失望了吧。
尤其高中那会儿进了重点高中的竞赛班,次次垫底。作文再出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自己的资本了,毕竟作文水平跟我一样的或者高于我的并不是没有。我的想法就变成了,以后老师大概也不会怎么在意我了吧,最多是因为总是没进年级前一百来找我问话罢了。
我又让老师操心了啊。
老师这么好,我怎么总是给他们添堵呢?
这种想法真的改不过来,因为我说的确实是实话。竞赛班的频频考不过实验班的,甚至看单科可能不如普通班的学生——这样的孩子,说不让人头疼,谁信呢?
高考将近,我数学还是在一百零几上下徘徊。我估摸着这儿的考卷,考出来成绩能稳定成我这样,还真没几个。
我真的受不了了,开始逃课。
父亲和姑母托人给我安排了单人宿舍,和其他的集体宿舍不在一栋楼。我们班住那儿的就我一个,关起门来干什么都没人知道。所以我开始称病逃课,一逃就是几天,末了隔几天再逃,简直要上瘾。
老班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开始喊家长谈话。
可是喊家长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开始看各种小说打发时间。
中午时间一共两个小时,会安排一个小时写午间练,另外一个小时睡觉或者自习。我就偷偷摸摸地上午课间托人偷午间练,课间就写,等午自习时早早完工,开始推测晚自习的作业是什么,然后把晚自习作业完成一大半,写到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再趴下睡觉,睡个十分钟,开始听下午的第一节课。连课间也在赶作业。
我这不是好学,不是振作起来了。而是为晚自习看小说腾时间。
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回了宿舍,别人整理错题总结规律,或者找点题目练手,我却一门心思扑在小说上。现言古言不忌,看了十几本之后开始看各种耽美。没钱买书了就跟同学换着看。只有看小说的时候心情才可能“美丽”一点。一停下来就会想起失败的人生,各种难过,各种愧疚。
像吸毒一样,不看不能活。
在虚拟的故事里,我可以幻想自己有美好的人生,有一群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可以有过硬的本领,超群的天赋…总之,不是现实中那样。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真的不是懒,不是无能懦弱,只是需要被一个人小心地温柔对待而已。
我没有矫揉造作,我只是真的生病而已。
我没有要责备谁,只是觉得对美好的生活的期待不该被踩进泥里而已。
我只是不甘心,让童年种下的因生出无数不美的果来,让我的感激染上负罪感,让我摘不去头上的“累赘”二字,一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