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四年,五月初八,黄道吉日。
初夏的午后,阳光懒懒的从花树间倾泻而下,好似裹了花的甜,带着让人进入梦乡的魔力。合臂粗的合欢树,远远看去笼着一层绿纱,点缀其间的细如雨丝的花,宛如九天玄女的舞衣。
树下的摇椅轻微的晃着,摇椅上少女用书遮着脸,露出一角白皙光滑的皮肤,一只手枕在头下,被如黑瀑一般的头发挡住,一只手随意的放在肚子上,修长的手指好似葱白,指甲是好看的白粉色,鹅黄的裙子散散垂下。
突然随意搭在肚子上的手紧紧握起来,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露出。摇椅轻微的晃动,遮在脸上的书“啪”的一声落地,少女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吸气。
须臾,轻轻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哂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朱唇微启,“杏雪,茶来。”
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姐又在树下午休,虽说已是夏天,小姐也要当心身体,万一……”
“万一过了暑热或者着了大风,又得病上好几天。”少女不等杏雪说完,抢着说下去,说完俏皮地朝杏雪眨眨眼。
杏雪看着眼前娇俏的人儿,呆住了。眼前的人儿,巴掌大的鹅蛋脸,一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水光潋滟,匀称挺立的鼻子上微微凸出的驼峰,平添了一股英气,两瓣朱唇明艳似桃花。因着刚醒,瓷白的皮肤染上红晕,醒来松松挽着的头发,垂下几绺在鬓间,更添了几分风情。虽说只是豆蔻年华,已这般惊艳,等及笄了不知道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世人都说汝南安家的女儿家各个漂亮,以娶安家女儿为幸。可惜世人不知,安家最没存在感的七小姐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杏雪想,世人真糊涂,小姐这么美,偏在他们嘴里是个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好吃懒做、满脸麻子的刁蛮胖小姐。小姐听了不恼不怒,还会眯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细声细语的安慰气鼓鼓的她,“谣传罢了,又不会少二两肉,气着自己就亏大了。”
杏雪觉得,小姐一定是气糊涂了。
少女看着丫鬟一会痴一会怒一会疑惑的表情,一盏茶捧在手里,摇摇头,自己的傻丫鬟自己宠着。遂抬手自己接过茶,喝了起来。
温热的茶滑过喉咙,口齿余留淡淡的茉莉香。少女挑了挑秀眉,“杏雪泡得花茶最好喝了,再来一杯。”
杏雪“哧”的笑了,“小姐惯会取笑奴婢,这茶是绿离泡的,奴婢可没有这好手艺,也就两条腿长,替小姐跑跑腿罢了。”
杏雪离开后,少女陷入了沉思。
麻绳勒住的脖子,呼吸渐渐抽离,窒息感历历在目。午睡的梦,又让她感受了前世死亡的来临。
前世的她,虽也是女儿身,却只有男儿命。
前世她活得不长。从懵懵懂懂被一双细腻冰凉的手牵着,走向那象征权力的皇位,到后皇山一棵歪脖子上结束,满打满算才二十年。
前世她活得很憋屈。太后说往东,她就东;大臣说西边好,她就向西。她是傀儡,她是提线木偶,她不是她自己。
前世她也活得很任性。叛军杀进城来,她挥毫写下,“善待我百姓臣功,江山送你们玩。”在后黄山自尽。
宫里的老人们说,上苍偶尔网开一面,执念太重的人,会得以重活一次,以了心愿。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又活过来了,活在了新朝,成了礼部尚书安予淮的汝南安家的七小姐——安晏晞。她前世无愿,死前唯一任性一次,抛下了笑里藏刀的太后、罗里吧嗦又古板的大臣,还有她的百姓她的江山。
安晏晞觉得自己一定罪大恶极,也许是她那没见过面的父皇在惩罚她,惩罚她没有守住李家江山。精致的五官拧在一起,她苦笑,“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对我寄予厚望呀。您要是不沉迷于木匠活,没准就能多给我生几个弟弟,没准弟弟们雄才大略,我也不用女扮男装啊。”
安晏晞伸了伸胳膊,站了起来,抬头看向花意正浓的合欢树。
花叶间隙,阳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她夜复一夜从太清宫眺望。眺望那明灭可见的万家灯火,从夜色深沉到东方未晞。活了二十岁,做了十八年的傀儡,她没有一刻不想逃离那座牢笼,逃离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风吹来,枝桠摇晃,阳光明明灭灭,她看到,枝桠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湛蓝、明亮,她想高声呼喊,想站在树的顶端任风吹散三千青丝,想随着这风远去。她深深的呼吸,她情不自禁的张开双手,一个词,从心底生根,溢满整个世界,“自由”。
安晏晞觉得,活着,真好。
世人说安家七小姐一无是处、好吃懒做、满脸麻子、刁蛮任性、脾气古怪,说罢还要叹口气,谁倒了大霉眼睛瞎了才会娶安家七小姐。安晏晞想,活成世人认为的这样子多好,除了满脸麻子不现实。
一无是处好,可以不用被逼着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可以理所当然的成为一个废物。
好吃懒做好,每天睡到自然醒,绿离做好各种可口小点心,虽然前世御膳房口味也不差,每次只能吃几口,还是大口吃到饱的好。
刁蛮任性好,想干嘛就干嘛,上辈子提线木偶一样的活,每天提心吊胆,不是担心女儿身穿帮,就是担心哪天太后不高兴了灭了我。
……
“小姐,小姐……”杏雪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出现,安晏晞收回思绪。
杏雪端着茶盘快步走来,茶盘里放着一碟点心,一看就是绿离新做的。她真怕那迷糊的小妮子一不留神踩到裙子,撒了她的点心。杏雪要是知道她的担忧,一定急得跳起脚,“小姐,奴婢在您心里就那么不中用?”
“小姐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奴婢都叫了您好几声。”杏雪疑惑的大眼睛看过来。
“我在想,杏雪这小妮子是不是被哪家少年郎勾去了魂,这么久都没动静,本小姐嗓子都冒烟了。”安晏晞满脸揶揄。
杏雪跳起脚来争辩,“小姐冤枉奴婢了。适才前院的李妈妈过来,替夫人传话,说今儿个是二小姐和三小姐生辰,府里请了春喜班。可夫人念及小姐正在生病,兴师动众累着了可不好。让小姐安心在屋养病,身体最重要。”
杏雪学起李妈妈有模有样,越说越来气,“什么叫小姐病着,什么身体最重要。明明是怕小姐去压了三小姐的风头,这是嫉妒我们小姐长的好看。”
安晏晞觉得她要换个说法。
自由的活着,真好。
成为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自由的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