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驰道开进代郡城内,城门处的百姓全都俯首跪地,以示对帝国君主最大的尊敬。
而代郡的大小官吏也早就提前知道了消息,已经在城门等候多时。
随行的秦兵排成一队长龙跟随,目不斜视的护送着御辇进入代郡城内,直到车队完全进去之后,百姓们才敢站起来,他们给予了帝国君主最崇高的礼仪,但到头来除了一座御辇,他们连一睹天颜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能近距离感受天子威严,也是难得的经历,待目送车队进城之后,百姓交首结耳,或激动,或冷漠的谈论起来。
“我还记得好多年前,那时候还是始皇帝巡狩来了代郡,那可真不得了啊,百官相随,甲士簇拥,所过之处尽皆拜伏,与今日真是如出一辙啊。”
“呵,你真的见过始皇帝出巡吗,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某可是亲眼见过,始皇帝出巡,甲士不过千数,车辇不过几十而已,可不能与现在相比,你看看刚刚进去的车队,光那些秦兵就不下万众了,随行官吏侍从首尾可达数里,始皇帝巡狩,远不及这般耗费!”
原先那人吹牛被戳破,被众人哄笑一阵,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只能讪讪离开,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收获,毕竟知道了始皇帝出巡的真实情况,换个地方一样能拿来当做谈资。
当自己侃侃而谈,接受着别人崇敬仰慕的目光时,就能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不过他虽然走了,却不影响这里的人继续谈论。
“你们说二世皇帝这么年轻,功业又相去始皇帝甚远,为何这出巡却如此浩大,竟然连始皇帝都盖过了?”
“还能为啥,虚张声势懂吗?你们想想刚那汉子明明是在吹牛,为何却挣破喉咙说话,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还不是因为他心虚,这样才能给自己壮势,如此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才会被他给唬住。
这二世皇帝也正是如此,就是因为他没有功业可供彪炳,才需要极力彰显威严,即使出行也要声势浩大,这样天下人才会想起他是皇帝,而始皇帝本就雄才伟略,即便是轻车简行,天下人又有谁敢不敬服!”
此人言语犀利,简明道理,令众人一脸佩服,不过这人说话着实大胆了些,连二世皇帝都敢拿来调侃,这要是被有心之人举告了,可没好果子吃。
当他们认真一打量,发现此人面受黥刑,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而且手缚木枷,竟然是一个受押刑徒。
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刑徒,却都聋拉着脑袋一脸木然,至于押解的甲士虽然听到此人出言忌讳,但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现在刑徒在各地都不少见,众人也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离此人远了几步,生怕出了事被这家伙牵连。
有热心人出言提醒:“兄台,虽然你见识卓越,但还是受刑之身,还是要收敛着些才行,小心祸从口出,到时候连这条命都保不住啊!”
这刑徒却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某怕个鸟,说了便有如何,若想要某这条烂命,拿去又有何妨,不过只怕某却没那么容易死,某年幼之时,有人看相,说某将来受刑之后可称王,现在这时候怕是快要到了!”
众人见其洒脱,心中愈发佩服,有胆大的过来搭话:“兄台非常之人,在下敬重,若能结交一番当是美事,却不知兄台名讳?”
此人闻言很是受用,张狂的说道:“某受刑之人,就要去骊山给始皇帝修陵墓了,名讳不提也罢,若兄台将来闻见有受黥刑之人称王了,那便是某了,到时来寻,某送你一份前程!”
众人都是微微一笑,却不会把这话当真。
那押解甲士实在看不过去了,冷声喝道:“狂徒不知死活,再敢乱吠,便不用去骊山修陵,先在这里给自己修吧!”
说罢,又对着一众人道:“尔等聚众非议,莫非也想做刑徒否?”
众人吓了一跳,不好逗留,作鸟兽散。
甲士这才押解着这几个刑徒继续上路,押解任务要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时间紧迫,若非碰上胡亥出巡车队,他也不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一阵。
等到城门处渐渐归于平静,留在这里的两个年轻人开始对话了。
“陈平,你以为如何?”
“不知公子所指何意?”
这两人便是青阳与陈平,两人并未跟着车队一起进城,而是留在这里,陈平记得按照青阳的说法,这叫做观察民情,却恰好看到刚才热闹的一幕。
“刚刚那些话,你有什么看法?”
“公子,那说话之人尚算有些见识,不过却非议帝王,散播不敬言论,此罪责不小,可遣士卒截人,以重刑处之,镇服黔首!”
青阳看了陈平一眼,摆了摆手:“你这家伙不说心里话啊,这种人大秦不知凡几,抓之不尽,能有何用,人心并非胁迫而来。”
陈平报以苦笑,并非他不说心里话,而是他得照顾一下青阳的心情。
青阳毕竟是赢氏子弟,立场是站在大秦这边的,你一个刑徒对大秦帝王说三道四,青阳十有九会心生不快,陈平作为谋士当然得与他立场一致了,虽然那刑徒说的话没什么毛病,但这是立场问题。
不过青阳的态度却让他没想到,这让陈平心里颇为赞赏,既然青阳都不在意,陈平也就畅所欲言了。
“公子,适才陈平一旁观之,刑徒发言虽然引人注目,平却觉得旁人反应更值得深思。”
“哦,此话怎讲?”
“刑徒对二世皇帝多有讥讽之语,然旁人闻之,虽然畏惧引祸,却并无一人反对指责,反而对刑徒多有称赞之语,可见众人心中所想并无二致,议论者皆是寻常小民,却可说明天下黔首之心声,一言以蔽之,人心不归秦啊!”
青阳深以为然,道:“你说的没错,人心不归秦,秦定天下划分郡治,然天下黔首相互通名不报郡名,仍惯以六国旧名通之,昔日楚地之人,便说出自楚地,昔日齐地之人,便说出自齐地,天下人自认非秦人,又何谈人心归秦,吾等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郑重说道:“天大大定不过十几年,而人心归附并非朝夕之功,若说大秦弊病,六国遗族作乱不过头疼脚患,唯有这天下人心方是命门所在,人心归附,则秦生气绵长,人心不附,则难久安矣!”
青阳明白陈平并非危言耸听,想历史上陈吴起义,本不过一点火星,却燎得天下四处皆反,反军所至之处,各地刑徒黔首莫不从之,诸多郡治献城投反,例如那会稽郡守殷通,得知起义之事后,竟第一时间勾结项氏意图随反,一地郡守尚且如此,天下人究竟如何根本不敢细想。
青阳叹道:“如今我连大秦的头疼脑热都未医好,这命门之患却不知何时方能消弭。”
陈平笑到:“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始皇帝雄才伟略威服天下,为求天下人心,统一度量,书同文,车同轨,又划分郡治以治天下,此皆为千秋功业,然今观之,人心归附仍由未可,可见此事并非朝夕可成,而公子尚年轻,若能成大业,待将来时日长久,收附天下人心并非难事。”
在主公意志消沉的时候,激励安慰也是谋士的职责。
青阳闻言,清醒过来,刚才他的心态还真的不太好,因为他现在的压力其实很大,历史的洪流并非轻易能够改变,而他却要想尽办法拉住大秦这辆驶向深渊的马车,他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清除朝廷内在隐患,和赵高李斯勾心斗角,又记挂着不久就要到来的造反浪潮。
项羽刘邦,韩信张良哪一位都不是易与之辈,这种压力让他变得开始急躁,他迫切的想要改变现状,所以今天听到市井谈论心态就产生了变化。
所幸陈平及时劝慰,让他醒悟过来。
他明白过来自己的确心急了,人心归附谈何容易,大秦没做到这件事,而后来的汉朝也是历经百年多,方才让天下子民以汉人自居。
直到陈汤说出了那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片华夏大地上才真正出现了一个绵延两千多,不屈不挠,奋强上进的一个民族。
但这还不是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人心归附凝聚,就会有群体特性,民族也就诞生了,叫秦人也好,汉人也罢,都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自己当务之急该考虑的是尽快把朝廷内部稳定住,除掉赵高,然后全心应对将来的造反浪潮。
想到这里,青阳精神振奋,哈哈笑道:“陈平你说得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好忧虑的,咱们还是先把头疼脑热治好了再说,回咸阳还得一个多月,也不知如今咸阳局势如何了。”
陈平心中对青阳很是赞赏,一个优秀的主公,就应该有乐观精神,青阳才这么年轻,却转眼就能驱散负面情绪,在他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
至于咸阳的情况,陈平作为谋士自然也早就向青阳问了个明白,心中也是一清二楚,当即说到:“公子,咸阳如今情势却不难推测,在陛下回去之前,赵高无可倚仗,反观内阁里,李家和冯家都是世家大族,威望也是赵高远不能比的,现在朝廷事务必定是以内阁马首是瞻,赵高与御司监的处境恐怕难堪。”
青阳点头:“当是如此,我苦心设局,若李斯仍把握不住机会,未免废物了,不过仅仅如此还不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待胡亥回咸阳,赵高仍可复起,欲破赵高,还得从胡亥身上下功夫。”
陈平斟酌一番,道:“公子设计的确精妙,但平却以为,如果李斯魄力足够的话,完全可以借此机会置赵高于死地,若是如此,对公子并非幸事啊!”
青阳心中猛的一跳,转头道:“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