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深站在渡口,望着远处的河面。河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拐了一个大弯,把他的视野局限在山的这边。
山是青色的山,水是黄浊的水,夹在山水之间的天空有些模糊。
郑深极目远眺,似乎想望穿青山,看到山那边的世界。
他一向自以为看得透彻,如今却有些迟疑,心里总有个念头顽强地冒出来,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忽略。
“夫子,您看,船来了!”他的思绪被身边弟子的呼声打断。
一艘船正绕过山脚向他们驶来,船上的风帆扯得满满的,好像是一幅白色的旗帜。
“太好了,这下百姓不会挨饿了!”弟子在旁边高兴地说道,“夫子,您为家乡做了件大善之事啊!”
“不是我,是陛下,陛下……真是个好孩子。”郑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称皇帝为孩子,这不符合任何礼法,也不符合他稳重的个性。好在身边人的注意力都在运粮船身上,没人注意到他的错误。
更多的粮船转过山脚,在河面上铺开,十几艘船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渡口。
孙达第一个跳上了岸,向郑深见礼,寒暄之后道:“后续还有船队,稍后便可抵达。”
他向四处张望,“无染兄呢?没来么?”
郑深听了心里一沉,因为无染正是郑白的表字。
那时交通极不发达,又逢乱世,异地之间几乎断了书信往来,郑白随孙达离开郑县后并无消息传回来,郑深一直以为他已到达上郡,直到与孙达再次见面,才得知他并未北上。
“黄龙?他在黄龙离开……”郑深略一沉吟,便不再继续纠缠此事,只问些孙达一路的情形。
“好像又要大战了,上郡亦在征发士卒,准备南下,更别提左冯翊。”孙达压低了声音,“战场好像离此地不远,衙县附近士卒尤多,若是再晚几天,恐怕船都过不来了。”
孙达十分着急,催着赶紧卸货,速速回去,生怕回程中发生意外。虽然孙家作为京兆大贾在官方很有些关系,但是在战争时期,一切关系都靠不住了。
翟兴早早率后勤大队过来,带着数千征发来的民夫,牛马车辆不胜计数,七手脚地把粮装运了,全送到临晋县城去。
从重泉渡口至临晋县城不过五十汉里的路程,相当于现代的四十里,路况还是可以的。唯一担心的是敌军,包括更始军和邓禹军,都是需要防范的对象。毕竟他们都离得不太远,更始左辅都尉的兵马就在两百里外。
无数斥候被放了出去,对沿线几十里进行侦察,军队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孙易更是带着一曲士兵北出五十里,主动去阻挡可能出现的敌军。
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所有的粮都装上了车,郑深才舒了口气。赈灾和屯田之事已交待清楚,购粮之事也忙完了,皇帝交待的事情都有了着落,自己也算有始有终,可以安心离开了。
可是当他坐在北上的马车里时,一些乱七糟的念头还是顽强地钻进脑海,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只好用早已想得清清楚楚的理由来不断说服自己:陛下还年幼,纵使早慧,怎么能与正当盛年、威名震于天下的刘秀相比?赤眉军军力虽然强盛,但并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刘秀手下人才济济,陛下身边皆是盗贼;刘秀已占据河北、河内、河东大片土地,陛下却只有几个临时占据的县城……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完全没有当初想像的小鸟飞出牢笼的轻松感。
他做事一向笃定,即便面临乱兵盗贼,也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患得患失过。郑深对自己有些不满,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想个什么?
这时车外传来随行弟子的声音:“夫子,天色将晚,不如在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郑深道:“不必歇了,连夜赶路吧!”
在古代走夜路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就连点灯都是件奢侈的事儿。那时的黑夜是真的黑,尤其是野外,没有什么建筑标志,只能依靠星星月亮,还有马车前一盏灯笼来指引道路。
可郑深坚持要走,越快越好。大战在即,此时若不抓紧北上,恐怕过几天道路不通,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还有一个隐约的担忧,自己虽然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可并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终究是离开了陛下,转投到另一阵营,很有可能被视作背叛。
郑深是偷偷出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防备的就是小皇帝翻脸无情。此时他只想抓紧赶路,尽快离开羽林军控制范围,这样即便皇帝反应过来也是鞭长莫及了。
几个人摸黑走了一夜,只在半路稍作休息,用了些干粮,个个疲惫不堪。终于天色放亮,眼前的道路又清晰起来,郑深稍稍松了口气,命弟子停车,下车来活动活动腿脚,也让马儿歇息吃草。
郑深坐在树下,弟子捧着清水奉上,迟疑道:“夫子,昨夜赶路时,后面隐约有灯光,不疾不徐,只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一直跟了一夜,不知是急着赶路的商贾还是欲行劫掠的盗贼。”
郑深道:“若是盗贼,夜里早就下手了,焉能等到天明?莫要多想。”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惊惧,这年月在外遇盗实在是太平常了,可是跟了一夜就有些不寻常了。难道小皇帝对他早有防备,此时要下狠手?
若真是如此,就凭这份心机和决断,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也真算得上是一个枭雄了。
他向身后的方向张望,却被灌木遮挡了视线,见不到什么人。再上路时,郑深让车夫加快了速度,马车一路颠簸着,又奔出去十几里,这一路后面的追兵若隐若现,有时远远地见到些人,有时又没了踪影。
在一个岔路口,郑深改乘车为骑马,带着两个弟子向西去,却命车夫赶着空车向东走。又奔波了半日,终于后面不见了追兵,看来是走错路被甩掉了。
郑深稍稍松了口气,依旧不敢大意,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搁。等到日头西去,天边一片昏红,三人已经疲累不堪,正想找个地方借宿,忽见迎面来了一伙人,有五六十人左右,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提着棍棒砖石。
这些人见了郑深几个人,呼啦啦围了上来,不由分说都拖下了马捆绑起来。
这下子是真的遇到强盗了。
众人的盘缠被搜刮干净,马匹也被聚拢在一旁,最受欢迎的还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被众盗疯抢了去分食。可三个人的干粮哪能够几十人吃?强盗们明显还饿着肚子,眼睛只在几个俘虏身上打转。
一个人叫道:“现成的马,杀一匹吃就好。”
一个头目样的人说道:“马匹不能杀,实在走不动了可以骑乘,再说了,马可值钱了,万一前面村镇有粮,还能换些粮吃,杀了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只在三个人身上打转,那目光让人莫名的觉得害怕。
终于这头目开口道:“还不如杀一个人,马肉太硬,不如人肉可口,尤其是人心,刚取出时还热乎乎地在跳,丢进锅里煮一下,切成片蘸点粗盐,别提有多新鲜美味!”
话音刚落,郑深的一个弟子便吐了一地。
那匪首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就是他了,还有他,这两个年轻,肉嫩,那个太老了,吃了塞牙,实在没有肉时再吃他。”
话一出口,两名弟子都发抖战栗,即便是见惯世事、向来处事不惊的郑深也禁不住胆寒。
他说道:“老夫家中颇有资财,豪杰若能随我归家,当倾家奉养各位……”
匪首不耐烦地道:“少啰嗦,再多话先割了舌头,这世道只有自己养自己,别人谁也指望不上,现在骗我等过去,到了你家就关门放狗!”
众盗都去拾柴生火,将三人丢在旁边的树下,一名弟子早吓晕了过去,郑深也是冷汗涔涔,夏天的暑热和燃烧的火堆丝毫抵挡不住心中的寒气。
天黑了下来,火焰噼啪地燃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
郑深看着这一切,感觉真像是做梦一样,原来传说中的大饥荒时吃人肉竟是真的,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学问大家沦落为他人的口中食,一肚子诗书、满怀的抱负都将付诸东流。
突然他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自己有负于陛下,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落到如此悲惨的结局?
一个老盗过来,向着他叹气道:“唉,非是我等非要做这食人的恶事,实在活不下去了!今年粮食虽没少收,可强盗却更多,半年时间,强盗上门了几次,把村里钱粮都抢光了,老的小的都饿死了,官府也不管,还只顾着催收赋税,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听说南边有个小皇帝,他是个大大的善人,白给百姓饭吃,咱们就想去碰碰运气,全村人都离开了家,可走到半路饿死了一半,只剩下这么多人。你们从南边来,可知道那边真的有皇帝在赈灾施粥吗?”
一名郑门弟子挣扎着叫道:“我等便是赈灾之人,专门在郑县施粥的!老丈救了我等,便带你们去郑县就食,绝对不会饿死一个人!”
老盗笑道:“这娃儿说谎也说得这么不真。”
郑深道:“不瞒老丈,老夫便是皇帝陛下的郎官,专办赈灾之事,此次专程来购粮。我三人先走,后面还有大队人马,若是杀了我等,他们来时见不到老夫,必将尔等全部剿灭!”
老盗倒有几分信了,找那匪首去说,却被他几句话斥退。匪首向郑深叫道:“你这老家伙已是待宰的羊,还敢出言恐吓!若你真是赈灾之人,乃是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咱们自然不会伤害于你,可你借着义士的名头吓人,那便是加倍的可恶了。”
两个弟子忙赌咒发誓,说他们讲的全是实话,几乎把自己的祖宗都赌了进去,古人对于发誓还是比较严肃的,这次连那匪首都有些信了。
“你说后面还有人来,那便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无人来寻,便杀了你们三个吃肉!”
匪首宣布了他的决定,命人杀了匹马,一群人便围着锅啃起粗硬的马肉来。
郑深三人又饿又累,再连着担惊受怕,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更要命的是,后面的人已被他在岔路口设计引开,不知是否能找回到这条路上。当时一直怕被人追上,如今反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