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西临流黄,北望诸箆,东望长右。其东南五千九百一十里,有山曰咸阴。
咸阴之山,无草木,无水,高万仞。终年覆雪,凡人于此寸步难行。
杜若是只花妖,一只杜若花妖,阴间掌管奈何桥的孟婆是山上的常客。
当初杜若还在人间四处游荡的时候,认识了孟婆,也正是孟婆带她来到咸阴山,暂时顶替山神之位。
咸阴山高万仞,其上山石林立,气候恶寒,覆雪终年不化,凡人于此寸步难行。杜若随孟婆入山正赶上这里的冬雪季,茫茫大雪飘然而落,洋洋洒洒,无边无际,入目苍白一片,孝衣般白得刺眼。
咸阴最高峰上,有座以法术结成的宫殿,殿名曰清欢,为山神府邸。
自始至终,杜若都以为这山上只她与孟婆,直至在清欢殿内见到了这一人一鸟。
那男人拥有着不老的容颜,脑后的墨发以白玉冠一丝不苟地全部束起,他生得高大,身上穿的是一袭火红华服。杜若深知像他们这样的人物,是不能武断地凭样貌判断年纪大小的。
她和孟婆进殿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派威严的殿内宝座上,顾自玩着自己尾指上的一只宝石戒指,一身遮掩不住的妖气很不受杜若待见。
一只似枭非枭的大鸟占据了他旁边的座椅,蹲在上面耷着脑袋昏昏欲睡,忽而扬起头,杜若看见它竟生得一张人脸,面容似凡间十五六岁的少年。
她诧异地将头扭向身边的孟婆,发现孟婆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旋即向着那男人恭恭敬敬地轻唤了声:“水君”,然之后才转头对她说:“这位是诸绳水君。”
诸绳之水她是有所耳闻的,听闻出自东方的高氏之山,东流注入于泽,其中多金玉,怪不得……又瞥向他戴在尾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杜若心里一阵恶寒。
杜若想起在启程前,孟婆给她换上了一套新衣,看着她诧异的神色,孟婆当时拍着她的肩膀解释说:“新上任,穿红色多喜庆。”
一路上,她总发现孟婆满眼里似有似无透露出的促狭,让她有些不安,所以临入境时,杜若顿住脚步,突然一扬手,念起咒语将身上的一身换成与元身同色的白绿长裙。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的那一身水红襦裙正巧和这诸绳水君同是一身大红衣裳,看上去活像穿着喜服要拜堂成亲的一对新人。
“这孟婆……”
杜若脸越发红了起来,气息上有些不稳。倒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只是这雪山上有仙气缭绕,妖是万万接近不得的,她能来到这里,全靠孟婆教给她的咒语,一路上才能平安无事,刚刚不知怎的,渐渐就开始有些不支了。
看到那男人脸上隐隐的笑意,杜若很直接地将此理解为嗤笑,正欲向孟婆寻求路径,一转头才发现刚刚站在身旁的孟婆已不见了踪影,杜若丝毫没有察觉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此刻,诸绳水君已经从座上站起身来,掸掸衣衫上面新起的褶皱,面上再无笑容,身上转眼间已经换成了另一件藏蓝的华服,衣领袖口的水纹皆以金银两色丝线绣成,华美程度较之先前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在大殿的另一头与她遥遥相视。
“你的这点修为守山远远不够,是以,孟婆请我来帮你。”他从上面踱步下来,“孟婆有事,我就让她先回阴司了。”
在诺大的清欢殿内,他的足音清晰可辨,杜若愈觉呼吸困难,眼睛开始冒起了金星,双眼不能视物,连带着心口那个地方一阵阵的疼。一时间,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全身的花叶凋零的声音。
她趴在最近的桌子上缓着气儿,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诸绳水君已经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杜若,我是许衡。”
杜若疼得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低头将尾指上那枚戒指摘下来,径自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咸阴山上仙气极重,这个你戴着。”
这戒指果然是好东西,等到杜若彻底缓过来,反应过来诸绳水君刚才说要将这宝物予她,于是面上略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水君将这宝物赠与我,怎么好意思呢?”虽然杜若嘴上一番客套,可是另一边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起来。
许衡自然也将她的这些小动作一一收入眼底,遂眉峰一挑,“不必道谢,我只想与你打个商量。”
杜若听言一愣,心下腹议:古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果真这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馅儿饼。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不知水君是要打什么样的商量?”
许衡也不啰嗦,“很简单,我和橐翡要在清欢殿住下,不喜欢有外人打扰,你住到殿外的茅草屋去。”
“其实……”
“本君向来不喜强人所难,你要是不同意的话。”许衡扬起他的下巴示意。
“答应,答应,我自然是答应的。”杜若顿时扬起一张笑脸,很好说话地把许衡摊开的手掌合上,然后给他推回去。
刚才其实她是想说,她其实也可以不需要房间的,毕竟一株杜若在哪里都是可以扎根的。
“那你不去看看你的新居吗?”许衡望着她笑意盈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好,我现在就去看,您放心。”
走出清欢殿,在殿后竹林掩映深处,果然见有一间小屋,却不是许衡口中的茅草屋,而是以砖瓦搭建的小居,屋外以一圈竹篱围之,同样的竹篱小门上还悬着一块木匾,还以绿漆在匾上书“清宁居”三字。
院内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竟然还有和她同属一类的杜若花,只不过它们还只是普通的花草,不似她已成了精。
一段竹篱上还爬满了细细的青绿藤蔓,即便在这天寒地冻之中,依旧茂盛,杜若便知晓包括这附近的那片竹林在内,都是有人以自身的法力维持。这么些花草树木,想必清宁居的主人是花费了不少法力的。
“这咸阴山神倒也是个有闲情逸致的。”
许衡在清欢殿内背光而立,面容隐匿在阴暗之中,令人看不清晰,衣袍脊背上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闪着亮眼的冷光。
他将手慢慢在藏蓝衣袖下攥起,那是他刚刚与她玩笑,她连忙用她的手推回去时手掌触碰到的肌肤,一如想象中的冰凉。
片刻,他又默不作声地将手指一根根松开,迈步走向内殿。
杜若对新居甚为满意,又沿原路折返清欢殿,准备找许衡谈谈关于咸阴山神交代下的事,一进正殿,殿内早已不见了水君的身影,清欢殿上只留许衡身边的那只大鸟还趴在一旁的宝座上打着瞌睡,正睡得一派安然,正是香甜。
起初它见到杜若的时候,这只怪鸟还半眯着眼睛瞥了杜若两眼,神态颇为傲慢。
想起诸绳水君许衡,杜若心内冷哼。
“物似主人形。”
杜若放轻了脚步,慢慢向着它靠近,生怕提前把它惊起。
未曾想,还未走到三步,身后一阵邪风刮起,将立在她身边的一只插着梅花的高大青瓷花瓶吹倒了,巨大的花瓶应声倒地,转眼间,漂亮的瓷瓶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堆碎片,几枝瘦梅也躺在地上的碎瓷堆里,场面一片狼藉,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杜若向宝座看去,发现它也只是砸了咂嘴,便无所顾忌地往前走,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它的腹部绒羽下,猛然发力,牢牢抓住它的独脚把它倒吊在半空中。
那家伙前一瞬还沉溺在美梦之中,有人接近尚不自知,冷不丁被惊醒,艰难仰起头发现自己身陷如此困窘的境地,立马凄厉地叫唤起来,声音十分尖锐刺耳。
杜若怕叫声会引来许衡,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便赶忙使了个小咒术,那聒噪的家伙就只能干张着嘴叫不出声,一时委屈得孩子似的扁了嘴,喉咙里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人在哽咽。
“西有羭次之山,有鸟焉,人面而一足,曰橐翡,冬见夏蜇,服之不畏雷。说的就是你吧?”
“咕噜,咕噜噜,咕噜。”
“你这只橐翡鸟怎么这么聒噪啊?再吵!再吵我就拿你拔了毛,炖炖吃了!”
“咕——”
“两座山一东一西隔得挺远,他居然把你收在身边。”
也许是被认出真身,又或者是威胁奏效,那家伙见挣脱无法,想了想就乖乖地合上了嘴。
“记住,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许衡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杜若学着许衡的样子,扬起她自己光洁的下巴继续说道,“你就偷偷来告诉我。”
可能是被倒吊着时间久了,橐翡的脚麻了,它开始不停地扑扇着双翅,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哀怨了。
她一松手,橐翡就像只皮球一样滚落在地,连滚带爬地奔向内殿,完全忘了自己还会飞这回事。
杜若从不是一只自来熟的妖,相反的,对自来熟还有点排斥。她想,或许是方才的许衡跟繁星一贯的衣着打扮上较为相像的缘故,所以在面对许衡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牵绊着着她,就跟相识相知多年的旧友一般。
话说起繁星,他也是只妖,一只蒲桃树妖,幻作人形时,长眉入鬓,朱唇不点而红,人长得十分妖气,还总喜欢穿一身的艳色衣裳。明明是只男妖却比多少女妖还要让人惊艳,常常引得一群不知情的男妖为他争风吃醋,自己还乐在其中。
但是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从前只有杜若跟他交好,好像到现在,杜若已经有很久没有再见过繁星了。
不过,许衡似乎也要内敛一点。
杜若想起此番进清欢殿,是来找许衡商议正事的,但是无意戏耍了人家的橐翡,只好作罢,留作下次,返身折回清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