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那天也是闲来无事,陶溪就躺在自己用法术搭出来的浮台上面小憩。雪一样白的云层团成团,很厚,压得很低,仿佛地上的人一探手便触手可及。
现在眼前明明阳光正好,可是他知道不久就会一场暴雨,这重重的云彩就是它的前身。
不知这一只水獭有没有感知到这一切,它缩起了脚,肚皮朝天地仰卧着,也学他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突然之间,它支起两条短小的后腿,踩水站起来,让竖起的脑袋能够露出水面,努力做出一脸观望状,头顶那对小小的耳朵同样警惕地张着。
陶溪一下曲腿坐了起来,因为他也听到了,是有人踏入这一方密林了。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靠近。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人了。这里的鱼不好吃,他来这里不知凑合多少顿了,嗜血的本性叫嚣着,希望今天来的人能够他打牙祭。
小溪两岸林木繁茂,郁郁枝叶不费吹灰之力替他遮掩着。他隔远瞧了一阵,发现来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
或许是那身沾满叶片草屑的脏衣的缘故,让她倍显狼狈,即使陶溪许久未曾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眼前的这幅景象也让他胃口大减。
居高临下,能看出她正逐渐向着小溪的方向过去。行至草木葳蕤处时,女子还需要手脚并用地向前行进。
她走得不快,但从没有停下或是放慢步子,终于,她找到了那条小溪,缓缓蹲下身来用手舀着溪水喝,这样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他也是在这时发觉她的怪异之处的。
她的头颅一直是微微低垂着的,必要时也是将头抬起来一点,像是脖颈处不太灵活。
她的目光迟钝得可怕,眼珠子像是不会动的,总是直勾勾地看向一个地方。偶尔见她稍微抬起头,就能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眼中无神,目光呆滞,世间万物映入眼中,却又好像一样都没看进眼里去。
后来,又是一群人。
他当时还在心里面想,今天家里好热闹,一次送上门这么多好的吃食。
可是,他的眼角又不经意地瞥到那个浑身疲惫的女人。这个女人就不走运了,前脚一进来,后脚追兵就到了。
一群人围着她,她开始就不敌,落入水中。
死人并不好吃,于是陶溪在此时现了身,将他们其中的几个壮汉一股脑全吸进了肚子里,剩余的人跑的跑,他也不在意,把水里的那个倒拔葱似的提溜起来,带了回去。
陶溪看她和他们是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只是他懒得费力追逐,又不喜欢吃死物,所以只将她带了回去,之后便把她扔在了角落里。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谁知她转醒后,竟会将他认作了屡次救她于危难中的好人。第一次是在那日溪岸解决一众追逃者,再一次溺水后在他的小屋里。
可是她都不曾想过,若他真是有心救人,又怎么会把人随手丢在干草堆里,不悉心照料的?
她不懂,醒来之后亦步亦趋地追问着他的名姓,知道他是陶器化成的妖物,也无动于衷,总是“恩公恩公”地叫着,让陶溪也不好意思再像当时吃掉那几个大汉一样把她也生吞了填肚子。
外面还有追杀她的人,小池不愿意出去,就这样和陶溪待在了在溪边小屋。
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月,好像在陶溪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她在说话的模样。
这时,他发现自己虽说活了成百年,但是他的年月大部分是在古物斋的博古架上虚度,阅历竟还比不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
小池会跟陶溪说起她加入的帮会:谁谁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内鬼,吃里扒外;谁谁其实是墙头草,两边讨好,实则摇摆不定;谁谁小人嘴脸,教唆挑拨,唯恐天下不乱。
于是,当年汴京城的局势就被当作茶余饭后、树荫星光下的消遣来听了,陶溪也大概知道了一些时局。魏王的亲叔叔意欲暗中剪去镇北将军的羽翼,谁料这景侯的宿敌竟早就把他的心思揣摩得清楚,一番顺藤摸瓜,反倒一举把景侯的爪牙拔去一二。
也正因此,景侯迁怒,倒戈相向。于是乎,小池这支人才受到了两股势力的绞杀。
小池还会跟他说起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虽然她现在更像亡命之徒,她身上还残留着一些朝不保夕,风餐露宿的痕迹,但是她其实在五、六年以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过这样的日子。
小池家里虽及不上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也算是当地乡绅,足以让小池在家时能够衣食无忧。她就这样在家中一直平平淡淡地长到十四、五岁。
家里开始给她张罗婚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真到了婚礼前一天,小池就翻墙连夜跑出来了。
出门在外,入不敷出,小池盘缠很快就用完了,饿到在街上盯着别人的热包子只能悄悄咽口水。机缘巧合之下,小池入了会。
之前只想着混口饭吃的,没想到在帮会里一待就待到了这次出任务。
当初对她多有照顾的水哥,这次因为景侯的人在身后穷追不舍,在半道上伤了腿脚,水哥当即提议兵分两路,扰乱视听,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就这样,小池与水哥分道而行,她就一个人入了深林。
陶溪在想,她那样迟钝,会不会知道她那古道热肠的水哥是为了保全她,而自己极有可能已经丧命?
但是当他看到她那双眼睛又开始像第一次在溪边见她时放空的时候,他就瞬间明白了。
陶溪本来该像无忧城里其它古董一样,一了却身上事务就返回斋中去向城主纪湘复命的,但是陶溪来时与纪湘对弈,连赢了他两局。
纪湘是个棋痴,陶溪仗着棋高一着,连哄带骗的,竟让最将“规矩”的人破了自己立的“规矩”,允许他成事后在人间逗留一季又半,不过,不得再逾期。
日子到那时已临近与纪湘说好的时间,君子协定,他不得不开始计划归程。
陶溪打算与小池暂别,待到下次在出城时,必定想方设法再来寻她。
陶溪知道人类生命短暂,不过区区百年,为了小池能够等到自己,陶溪他把自己的一半修为渡给了小池,这样她就能像凡人求的那样长生。
他还盘算着,如果实在没有寻到出城的缘由,就引纪湘下棋。
可是,哪怕陶溪临行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的差错竟是这样。
每一件古物斋的古物在世间出现,必定代表着一场重大的变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新愁旧憾,此恨绵绵。亲身参与其中,难免不被这些戾气感染,哀其所哀,怨其所怨。为了他们能不受前尘往事的羁绊,回到斋中后,纪湘就会亲自用鲛珠消去他们的贪嗔痴念。
纪湘早前并不知陶溪将自己的过半修为都拱手相让,那么轻易就与了一个人类女子,所以当他因鲛珠磨损而变回原形时,纪湘对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陶壶,面上的表情一时是惊愕万分。
而陶溪走后,小池独居他们的那间临水小木屋,她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陶溪,而且身负他的修为,也能感知到他的处境或许不妙。
不久后,小池便只身出了密林,到外面来寻找他,怎料又遇上从前景侯府的那伙人。小池在一场恶战中丧了命。
她一路坎坷,终于跋山涉水来到无忧城,见了那纪湘便以为是见到了陶溪。
城规如此,纪湘怕她再来纠缠,一直深入简出躲着她,谁知她便常年守在纪湘府邸之外。
若有人敢对无忧城不利,纵使来人有千般算计,纪湘也有万般谋略在心,但是对这个女人,介于陶溪,纪湘反倒无计可施。
后来,纪湘偶然从新入城的小妖那里听来了咸阴山神的事,便找了日子,避开门外的小池亲自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