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直到记忆逐渐远去的那刻,他的耳边还能依稀听到她总在身边雀跃着说的话。
“阿陶,阿陶,我跟你说……”
可惜,再也不会听到了。
……
小池最终得偿所愿,被带入了古物斋,随着一段引魂术的咒语被念起,当陶壶妖灵台逐渐回复清明时,生死簿上也再无小池。
至于杜若说的解决方法并不十分正大光明,在向许衡询问时,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抛下一句:律人不律己,也没再说些什么了,而且大部分事情也是经由他的手做的,过程显得十分配合。
许衡还说,等到陶溪身体复原,他便可亲自教习小池修行,届时可再为小池重新物色新的身体,也可仍让她寄身陶壶,夫妇一体。再过些年月,就算两人离开了无忧城,到四方游戏人间,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临行前他们再次见到了陶溪,他向许衡和杜若道谢与告别。杜若看到陶溪和纪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貌,不同的是他刚刚苏醒,略显疲态,穿着黑衣黑裤,露出的脚踝上系着一根扭着麻花的红绳。
“陶溪可以离开古物斋吗?”杜若一直以为他们都归纪湘私有。
“当然,这里到底是无忧城,纪湘也会让他走的。”
“原来如此。真好!”
此时许衡状似感慨地叹息:“只是不知道,如果陶溪瞒不住无忧城主,请我们来的人会不会因此而记恨我们。”
杜若被带着瞬间也没了底气,语气有些迟疑:“应该是不会的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语地闲聊着走在出城的道路上,凉风习习,拂起两人的衣袂翻飞,面前就是熟悉的无忧城门。
杜若看着它有些恍惚,一想其实昨天来的时候才见过,当下也不再去多想。
这个时候许衡突然停下来,他说自己还有件要事去办,让杜若先启程回去。
听闻如此,杜若也不便多嘴问他的私事,与仙君道了别后就潇洒地准备分道扬镳。
可是……
杜若连忙转身回去找许衡,幸而他们还停留在原地,未曾离开。
想起自己一靠近仙山就被时刻压制的功法,杜若赶忙高声大喊:“水君莫走!我仍有一事。”
许衡看见她又折回来,面上也是恍然大悟的神情,从容地开口说道:“是了,你方才走得急,我且教给你一个仙界的咒术,可瞬行千里。”
“可是水君,那个,我并不认得回去的路。”
杜若斜着眼偷偷瞄了好几眼好端端站在许衡肩上的橐翡鸟,一时阿懒无辜茫然的目光也落在她面庞上,杜若竟开不了口了,还是许衡一语解了她的困顿。
“此番是前去一位故人旧居,阿懒与她熟稔,也要和我一道同往。”
最后,见杜若着实没有着落,许衡思索片刻后,为难地表示她能够陪同。而在此之前,害怕许衡反悔,杜若已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谨言慎行,绝对不会给他丢人。
当时,许衡则很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无妨,我倒是不担心你会惹恼了她。让杜若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兴许是因为那故友胸襟宽广,不拘小节?
许衡的故友住在离东海很近的一座叫作“酉州”的城池,离地处偏僻的无忧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杜若发觉,现在阿懒俨然已成了她的坐骑。
许衡似乎喜欢一个人御风而行,橐翡则要靠自己的一双翅膀翱翔于蓝天,这种时候还要驮着她天南海北地飞来飞去,上古橐翡鸟脾气都古怪,竟然对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一趟虽然不近,但是并不赶时间,杜若时不时给阿懒嘴边递个果子,偶尔说说话,时间也就很快地过去了。
酉州作为邕王朝的经济中心,不仅经常有一些富商巨贾出没于此,许多官僚子弟在酉州也有产业。商业给酉州带来的繁荣,竟让它的风头一时无两,差一点把邕朝的都城都比下去了。
走在繁华的闹市街头,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钱庄里面“噼噼啪啪”拨算盘、“叮叮当当”铜子儿金银碰撞、“哗啦啦”翻转纸张的声音;绸缎铺摆出来的布帛锦绣琳琅满目;各大酒楼茶肆招牌饭食的香气像只隐形的手牵动着行人的鼻头,轻轻松松就让人垂涎欲滴。
杜若这一两个月在雪山上清冷惯了,见到这酉州的景象不免心中欢喜,阿懒也唧唧喳喳地在许衡耳边叫唤个不停。
许衡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带着她和阿懒走过整一条城里最热闹的街市时,能指着哪家哪家铺子张口说道上几句。
到了饭点,许衡带着他们随便走进一家茶楼,待落了座,对着杜若和阿懒说起他们家的招牌菜色时也是如数家珍。不久,荤荤素素的各色菜肴就七七八八摆了一大桌子,光是看着油亮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
因为酉州自古通商,包容性是极强的,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在刚刚的茶楼里,也见了有不少番人穿着他们自己的服装。许衡和杜若的面容衣着虽不是邕朝人的打扮,倒也不显突兀,只是阿懒顶着一张人类少年的脸招摇过市总是不好,许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木制面具给他戴上。
阿懒乖乖蹲在许衡的肩头上,安安静静地陪许衡走在人潮涌动的主街,带着面具的样子还是引得不少路人侧目,杜若耳朵尖,还听到有小孩说它好听话,回去也要叫自己的鹩哥如何如何。
杜若从前没有来过酉州,这回也不清楚许衡要去往哪里,也就一路走走看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直到顺着这条街闲逛至了城东,许衡在一处民宅门前驻足不前,杜若才知道已经来到了。
杜若打量着门前的两尊雕工精湛,造型甚是威武的石狮子,又偷偷瞄了一眼许衡,心道:许衡平日里是一副富家公子哥的作派,果然与之相交的也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只不过,眼前的宅院的地面似乎已无人清扫良久,门前冷冷清清的,门板上还残留着贴过官府封条的痕迹。封条早已经被人撕掉了,但是有刷过糨糊的地方,白色的纸片仍然顽强地留存着,边缘部分翘起,看着脆弱,实则异常牢固。
大门紧闭,透过那条门缝,杜若能看到里面也是同样的荒废破败。
许衡抬起头来看着门匾无存的高高屋檐,良久了,才轻声说了一句:“时光荏苒,我们都回来了。”
“嗯嗯,回来了。”
闻言,许衡便扭过头来对着杜若眨眨眼睛,眼神里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采,直让杜若有些不知所措才收回肆意探寻的目光。
杜若掩饰地清清嗓子,解释道:“我是第一次来,只是没想到水君竟对人间有这么深厚的情感,不禁有些感慨。”
其实她原本是想说自己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份忧愁来,可是又怕无意间出言冒犯了他,临出口时换了一句话。
“我知道。”
许衡显得神情恹恹,抬起一只手想将纠缠的蛛网和满地的尘土杂物拂走,可最终还是止住了。
匾额可以说是一个家族的门脸,虽说那名故友未必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但许衡能在多年以后来此拜访,想来多少也是有些渊源的。
杜若心中猜想:这户人家从前的家业丰厚,恐怕是后来生了什么大的变故。
“走吧,回去了。”
这句话是他对着杜若说的。
杜若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许衡来了这酉州,整个人都沉寂下来,哪怕身处的周遭是嘈杂的闹市街头,这份热闹也与他无关,而且待得越久,他就越是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
“可是水君,你还未曾登门拜访。”
依她来看,这种地方就不宜久留,容易将心中执着变作怨念,再生出无数条绳索将人紧紧束缚住。但是转念一想,这一趟千里迢迢地赶来,空手而归又觉得可惜了些。
反观许衡倒是比她一个局外人想得透彻,转身就要走,留下杜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
他朗声对落在后边的人说:“杜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已然不在,何必为了她曾走过的街巷,见过的蓝天白云,闻过的鲜花芬芳,自己再挨个尝试一遍?徒增烦恼的事,我以后也不会再做了。当然,酉州的饭食确实不错,还是要吃的。”
杜若从身后追上来,向着他比着大拇指,语调也甚是夸张地恭维:“水君好悟性!”
“自然。”
许衡也毫不谦虚地接下这句夸赞。
“你在凡间时有没有朋友?”许衡突然间起了聊天的兴致,如此问她。
“有啊。孟婆,还有一只同我一样的蒲桃妖。”
许衡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蒲桃妖又如何同你一样?”
“他是树妖,我是花妖,都是一起土生土长,然后吸取天地日月之精华成的精怪,所以是一样的。”
许衡插嘴,“那你还觉得什么是一样的?”
杜若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给他算:“猫和狗是同类,兔子和猫是同类。”
说着说着,她突然扬起头郑重其事地划分起界限:“但是,兔子和狗不是同类。”
听得许衡深吸一口气,及时止损地问道:“难得出来一趟,左右不急着回去,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
杜若想也不想就摇着头说不必。
“孟婆时常能见到。繁星更喜欢与人讲故事,喜欢云游四海,倒不是有意躲藏,只是他兴起而至,兴尽而归,活得潇洒恣意,旁人是找不到他的。”
杜若在最后加了一句:“若是他想我了,自然会来找我的。”
“繁星?”许衡再三向她确认这个名字。
杜若看向他的眼睛,然后点点脑袋说:“嗯,不过水君应该不认识他,他跟我一样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
“叫繁星的蒲桃妖。”许衡口中轻念着,像是在脑中认真且仔细地搜寻着有关的人物。
许衡沉默了半晌,末了,却又听杜若说:“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像这样的名字他还有好多。”
“……”
用着比从无忧城到酉州还要悠闲的速度,他们终于回到了山脚下。
相较于初来乍到时候的茫然,这一次杜若仔细地观摩着夕阳笼罩下,这片连绵到目力尽头的皑皑山脉,不禁在心底生出万分敬仰。
杜若的眼界胸怀也顿时开阔,触目兴叹:“原来咸阴山如此蜿蜒雄壮,气势磅礴!”
而因她停下脚步也驻足的许衡则说道:“并非山势巍然,只是我们渺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