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主任在宫副主任的耳边说了几句,宫副主任就推着这四个人走上了台。副主任踢了踢他们的脚,呵斥道:“都站好了,让大家好好看看你们这副嘴脸,好好听听你们做的好事。”
这四人低着头不敢说话,田主任吹了吹被子里的茶叶,喝了一小口,抬起手指着那个戴眼镜的说:“就从你开始,你先说。”
这四人背书似的开始逐一自我介绍、检讨及反思。戴眼镜的男人叫邵文,是一名刚到岗的大学教师,在学校因偷听外国电台被学生举报;左腿有些瘸的是葛念强,因为家里私藏敌国文学,还曾经给小一辈的孩子讲解,被抓获并抄家没收所有书籍;说话有些结巴的叫张鸣,谱写小资产阶级的词曲,并在家中搜查出西方乐器,被邻居举报。
白老师刚要开口,宫副主任打断了他,高声说:“这位白一华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本来就他的这些恶劣行径,是要被派到北边垦荒的,但周副镇长说他已经在学校教书育人改造了很多,先派到这里来,如果还是不成,在分派到北边去。”
玉茉瞪大了眼睛看着白老师,白老师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大家,眼神和玉茉碰撞的时候顿了一下,又低下头说:“谢谢主任给我这个改造的机会。我叫白一华,在前线懈怠后勤工作,大谈资产阶级的爱情,思想不纯洁,行为不道德。”
“这就完了?你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几句,就说完了?”宫副主任瞪了他一眼。
村民们基本都没出过远门,有些连村子都没出过,对他们四人说的罪行都一知半解,但又不敢询问,只是窃窃私语,觉得既然都被这么严苛的对待,自然是犯了大错。学生中有几个觉得不以为然,有几个异常愤怒,甚至拍着桌子说要严惩。
田主任站起来,对大家摆了摆手说:“大家都不要激动,先听宫副主任把话说完。有什么我们等会再讨论。”
整个会场又安静了下来。宫副主任伸手指了指白一华,说:“这个人,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号称是个无所不知的‘百晓生’,什么历史地理洋文之类的都知道,有时候团里有事儿都来问他,组织上几次三番要调任他去做参谋,他一直推脱不肯上去。你们猜是为啥?”
台下的村民和学生面面相觑,都摇摇头等着宫副主任的话。副主任接着说:“他辜负领导的苦心和厚爱,为了一个护士甘愿留在前线做通讯兵,还写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文章来勾引小护士,甚至还强迫……”
副主任停了停,自言自语道:“这话我说不出口啊!反正,总之,后来小护士大着肚子死在战场上了。要不是他,说不定那小护士早就回乡嫁人了。”
玉茉听着副主任的陈述,又听到四周传来‘啧啧’声。他看着台上早已麻木的白老师,又看看身边陪自己站着的玉莉,一阵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玉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妈妈和玉莉在床边坐着。她喊了一声:“妈”就哇的哭了出来。白氏凑上去搂着她,轻声说:“茉儿,别哭了,莉莉已经都和我说了,咱先别急,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你这么伤心不值得啊!”
梅兰端了一碗热粥走了进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玉茉,心疼的说:“你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天又热,这才晕倒的,其他的我们一概不提,知道吗?”
玉茉不解的看着梅兰,梅兰接着说:“昨天晚上的会我也去了,你那个白老师是因为不清不楚的关系,才被……要是被人发现你和白老师也……那可怎么办?”
梅兰断断续续的说着,玉莉在一旁频频点头,安慰道:“茉儿姐,你先吃点东西,我想着过几天我妈去送饭的功夫,单独把白老师叫出来聊一聊,问清楚了再伤心也不迟。”
玉茉点点头,端起碗吃了两小口就又睡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田主任怕绍文他们四人偷懒懈怠,又怕村民对他们太好,就把在会上情绪激动说要严惩的学生叫了出来,让学生们轮流看管着他们。娄嫂嫂总没机会单独和白老师说上话,偶尔轮值的学生睡了,她也只敢送了馒头立刻就走,一刻也不耽搁。
白天,绍文白老师四人就在地里忙农活,傍晚就去被拉过去开大会,晚上借着月光还要写思想报告,有时候天不亮就被拉起来去后山垦荒。玉茉有时看到弯着腰弓着背的白老师,既气愤又心疼。盲姐对这些事务不敢兴趣,除了偶尔硬性要求必须去参加大会,其他时间都只在家教启轩写字。
当玉莉还在院里陪着母亲洗衣服的时候,冬雪又来了,娄嫂嫂说:“莉莉,你说今年过年咱们玉国能回来了吗?”玉莉搂着母亲的胳膊说:“一定会的,哥哥说不定还带个媳妇回来呢?”
娄嫂嫂看着女儿笑了笑说:“哎,这年头,也不开学了,你这一天天在家也没个正经,明年开了春我让你承德叔去给你寻个好人家。”
玉莉刚要和母亲撒娇拌嘴,娄承实气冲冲的走了进来,玉莉赶忙站起来拿着父亲脱下来的帽子,问道:“爹,这是怎么了?”
娄承实说:“刚开会去了,田主任非要再挖两口井。”
娄嫂嫂有点吃惊的说:“四五月份的时候不是开了两口了,而且咱这不到20户的小庄子,要那么多井干什么?”
娄承实说:“对啊,我也是这么和他们说的,但是他们哪听的进去。”
玉莉给父亲倒了杯水,拉拉父亲的胳膊说:“爹,别生气了,挖就挖吧,等明年开了春,我和你一起带着他们去挖。”
娄承实拍着桌子说:“开春?田主任就指定了下个月开挖,而且指名只要邵文他们四个。”
娄嫂嫂激动的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说:“下个月?这天寒地冻的,地里的土硬的和石头一样,这怎么挖。”
“可不是?我劝了半天,结果两个主任说我包庇罪犯,要给我扣帽子。”娄承实端起杯子想喝口水,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拿起帽子边走边说:“刚承德没去,这事儿我得和他商量一下。”
娄承实进门的时候,承德正在院里劈柴。娄承实见只有他一人,便问:“启轩和他小妈呢?”
娄承德说:“启轩受了寒躺着呢?小雅在屋里帮着照看他。哥,你这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娄承实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又说了一遍,娄承德叹了口气,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哥,这事儿我们先依了他们,反正他们隔三岔五的才来一趟,来的时候让他们四个做做样子就算了。”
娄承实说:“话是这么说,但挖井总没有进展,不怕他们疑心?而且还有几个半大小子看着,我怕这瞒不住。”
娄承德笑了笑说:“你想想去年,大热天和大冷天的,哪个学生积极出来干活了?他们也就图个舒服凉快的时候一头热,那么冷的天,我看他们窝在炕上都不愿意起来。而且村子后头还有个废了的水井,就是头几年吃不上饭的时候挖的,挖了一半都不愿意挖了,怕孩子走路跌进去,就用干草堆在那,记得吗?”
娄承实说:“你这办法好,但我怕这俩主任指定个地方让他们四个挖。你说他们四个又不是杀人放火的,至于吗?”
娄承德说:“哥,我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和他们起了冲突了,这会儿要是你去,指不定他们要出什么阴招,我看过两天,我去和他们说说。”
娄承实点头说是,脱下帽子捋了捋白发,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娄承德托人从县里弄了两包烟和一包糖,用油纸包了送到田主任那里,说是感谢两位主任这半年多的辛苦,又说了些溜须拍马的好话,田主任连声称好,拍着娄承德的肩膀说:“我看整个娄家庄,就你最明事理,比你那个大哥要强的多。”
娄承德微笑点头附和。田主任看看屋外白茫茫的大雪说:“我看这天也冷了,雪这么大,以后我要到庄子上来也不容易,这里我可拜托你了。”
娄承德又说了几句天冷注意身体的话,告辞出门了。经过娄承实家的时候,他进去打了个招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了些玉国的近况,这才回了家。
又隔了几日,田主任和宫副主任回县里了。正如娄承德说的,城里学生受不了大冷天,都窝在火堆边不出门了,娄家庄又归于平静。
那一日,玉莉和母亲提着装着饭菜的篮子,背着两床杯子来看邵文四人。玉莉心想:“终于有机会问问白老师了,白老师可千万要说实话啊。”
娄嫂嫂似乎看穿了玉莉的心思,轻声问:“如果白老师真的是那样的人,你打算怎么和茉儿说?”
玉莉说:“那就一五一十的告诉茉儿姐,也让她死了心,重新振作起来。”
到了牛棚外,娄嫂嫂听到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就让玉莉叩了叩那关不严的门,里面立刻安静了下来。玉莉轻声叫道:“白老师,我和妈妈来送饭了。”
葛念强一瘸一拐的走上来开门,娄嫂嫂把饭菜递给白老师,又把被子拿给邵文和张鸣。玉莉呆站了一会,见母亲都安置好了,说道:“白老师,我有话想问问你。”
白一华掰着馒头,头也不抬说:“你问吧!”
玉莉看了看其他三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张鸣说:“小妹妹,没事,你尽管问,我们四个还有什么怕被别人知道的。”
“哦!白老师,你真的是像田主任说的那样吗?”
白一华啃了口馒头,说:“嗯!”
玉莉不依不饶,又说:“这话不是我来问的,是我茉儿姐让我问的。”
白一华听到这,放下筷子,苦笑了一下,说:“是不是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对茉儿姐太重要了,我今天站在这,就等你一句实话,你要是不说,我可赖着不走了。”玉莉听道白一华不冷不热的答复,有些气恼。
白一华说:“就算不是呢?那又怎样?你想让玉茉等我一辈子?”
玉莉呆住了,是的,何必给玉茉一个希望。
娄嫂嫂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看女儿不依不饶的,就站在一旁轻声说:“我一个农村妇女,也不懂你们的那些事情,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看你们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以后总会好起来的。今儿莉莉来,也是想问个究竟,至于玉茉那里,我知道该怎么说。”
白一华看了看和善的娄嫂嫂,说:“我只是在前线和一名护士谈了场恋爱。”
玉莉又问:“那大肚子,又死在前线,是怎么回事。”
白一华看了看同屋的三名“罪犯”,笑着说:“又要劳烦你们三个听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