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桓看着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样好奇又不安地瞧着自己,尤其是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让她看上去更加地楚楚可怜。于是他走过去坐在方才文薇坐过的地方,定定地看了月谣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月谣。”
姬桓点点头,又道,“是你父亲给你起的?”
月谣垂下眼去,声音轻得好像窗外的细风,“是私塾的秦先生起的,他已经走了。”
姬桓道:“小二哥发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身上也有很多淤青和伤口,若是再晚一会儿,你就没命了。”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冷漠,就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让月谣有些意外。
“是谁打你的?”
“……”
姬桓等了一会也不见她要回答的样子,又问,“你经常挨打?”
月谣更深地垂下眼去,忽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带着无比绝望又凄楚的语气哀求:“公子,我求求您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做您的侍女,我能吃苦,我什么都会做!什么样的粗活重活累活都可以!”
姬桓看着她,眼睛里平静无波,甚至看上去有些无动于衷。月谣见他冷漠的样子,咬了咬唇,卷起衣袖露出瘦弱的手臂,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淤伤,还有无数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大部分都是昨天晚上弄出来的。
谁知姬桓只是看了一眼,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道:“今天早上给你清理伤口的时候,师妹已经跟我说过了。”又问,“你为何选择我?”
“因为您是好人。”她怯怯地说,却见姬桓笑了一下,道,“这世上好人很多。”
“我……”
“你是个骗子。”姬桓忽然说,只见月谣脸色刷得白了,仿佛受到一个巨大的冲击,摇摇欲坠。他道,“我打听过,你从小就跟着你父亲四处乞讨或是行骗。”
月谣的脸极为难堪地涨红了。
“你在骗我,所以我不会收留你。”
月谣睁大眼看着他,极为地诧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灭地的失望。她慌张地抓住姬桓的手臂,急惶惶解释,“我没有骗你!真的!我……”越是急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她哭了一会,一把抹去眼泪,慌张之后快速平静下来,道:“那个人不是我父亲,他是我的养父。他从小收留我,但是没有教养过我,我是喝着猫奶才活下来的。等我会走路的时候,养父就带着我四处乞讨,后来他见行骗能获得更多的钱,就带着稍微大一点的我四处骗人,直到这附近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们,他就只能骗骗外地人了。可这样下来,每天能骗到的钱就少了很多,一旦钱少了或是没骗到,我就会挨打……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也会挨打。他爱喝酒,一喝高就打我……”
回忆起这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噩梦一样,她肩膀忽然颤动起来,哽咽了好几次才断断续续说道,“昨晚我回去时……他……他打我,拿酒埕砸我的头。”不知是不是幻觉,说道此处时,她觉得额头一阵剧痛,手下意识地摸了上去,“他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躺在地上装死,趁他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她死死地握住姬桓的手,两行眼泪尤挂在上面,无比地激动,“求求您,救救我,若是被养父知道我跑了,他会打死我的!”
为了更能让姬桓动恻隐之心,她三两下爬下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地连磕了好几个头。
不等姬桓说话,门从外边被打开,文薇拿着一套新买的衣裳走进来,一见屋子里这个架势,忙把衣服往桌上一放,快步走过去将月谣扶起来。
“这是怎么了?”见到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破开出血,她一把抱起月谣放回床上,语气急了之后薄带责备之意,“我不过就是去买个衣服,师兄你怎么就把人弄成这样了。”说罢拿过放在一旁的草药和绷带等物,极小心地撕开已经渗血的绷带,果不其然看见那里的伤口再次绷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文薇上药时偶然发出的声音。
月谣这才发现文薇表面上看着气势凌厉咄咄逼人,但是个心软的,反观姬桓却是个心硬冷酷之辈。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想跟随他的决心。现在世道太乱,只有身怀武艺,才能活得更久!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姬桓,后者却站在窗边远眺整条街。
最后他也没有答应带月谣走,即使月谣额头上的伤口是如此可怕。
第二日他们就走了,临走前留了一些银钱。月谣穿着从没奢望过的好看的新衣裳怔怔地站在屋子里看着那两锭银子,小小的脸上透满了沮丧、失望和对未来的惶恐。
过了许久,她眼底里忽然放出精光,好像出鞘的剑一样,紧接着就抓起银子飞一样地跑出门去。店小二正忙着擦桌子开张,忽然听见楼上咚咚咚地好像球滚下来一样的声音传来,而后眼前一花,月谣已经跟箭一样跑出去了。他追了两步,见她实在跑得飞快,也就罢手,心道是这个小丫头自己跑的,将来可怪不到他没照顾人。
姬桓和文薇两人到了河边,艄公领了钱正要开船,却见远远地传来呼喊,文薇回过头去,吃惊地张了张口,转身对姬桓道:“师兄,她怎么追来了?”又道,“要不要等等?”
姬桓却连头也不回,让艄公继续开船。
那边月谣还在狂追,小小的脸上满头都是汗,然而那艘小舟却在艄公熟练的技术下,慢慢地驶离了岸边……
姬桓站在船头,整个人站得笔直,好像一把出湖的利剑,迎面的微风徐徐拂过,宛如织女新绣好的绸缎一般轻滑。身后还有呼喊声,他却全然不为所动,负手站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文薇站在他身后,心里牵挂,回头看了一眼,然而那一眼却叫她心惊胆战,当即惊呼出声。
“天哪!她跳河了!”
姬桓再心硬也做不到无视生命,猛回过头去,却见湖面泛起一圈圈巨大的水圈,而后月谣就跟一条鲤鱼一样熟练地出水,用最蠢钝的狗刨姿势撅着屁股拼命往他们的方向游来。
文薇张了张嘴,被月谣的姿势所逗,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由于一路奔跑,月谣体力消耗太大,水面温度又低,她什么准备也没有就那么生生跳下来,很快就腿抽筋,开始溺水了。
文薇只觉得耳边刮过一阵风,紧接着扑通一声响,竟是姬桓跳下了水。
“大师兄!”
姬桓仿佛感觉不到水冷,很快游到月谣身边,带着她往岸边走。文薇也赶紧催促艄公回去,等他们到达岸边时,月谣已经被姬桓救醒了,整个人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文薇下了船第一件事就是打了她一个耳光,却是很轻的一下,一点力道也没有,与其说是发泄不如是关心则乱。
“你找死啊!”比起那个耳光的力道,声音却是实打实的响亮,像雷一样炸响在月谣头顶。
月谣抬头看着她,却看到她急得眼眶都红了,于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趁着咳嗽的间隙喘着粗气哀求:“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
文薇眼底里闪现惊诧之色,又有几分感动,抬头看了眼同样湿淋淋的姬桓,试探性地道:“不如……就带她走吧。”
姬桓却一言不发,这让文薇愤愤不平,“你不带,我就我自己带她走!”
“随便你。”姬桓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起来看也没有看月谣,直接就走了。
月谣缩在文薇的怀里,望着他冷漠无情的背影,又是惊愕又是庆幸地慢慢垂下了眼。
十二岁这一年,她杀了人、隐瞒了一切,极尽手段拜往天下第一门。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地摆脱那段充满了暴力和黑暗的恐怖噩梦……
而关于养父的秘密,将永远沉入大江中,再也没有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