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比孟曾、夏仁义之流而言,齐鹭真是太好了。
救命之恩且先不谈,光是将她们两个女子安置在这么一个宽敞舒适的营帐内,就足可见他对下有多优厚。现在王师已经和太华城兵马会和,按章程她和兰茵应该即刻归营才是,可方才守营的士兵说,会多留他们三天,免得来回折腾,影响了伤势的愈合。其实王师就挨着太华城营地,不过离了几里地,根本就没多远。
月谣回营帐后没多久,兰茵就醒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她将现在的情形同她细细说了,兰茵却沉默了一会,说:“你要小心孟曾。”
“怎么说?”
兰茵看了眼安静的帘帐,轻声道:“孟曾肯定是特意让我们去送死!他没安好心!”
月谣楞了一下,虽说兰茵的话听上去像是怨怼之词,但联系整件事情,从刚入女兵营时看见的内部荒唐景象,再到孟曾贸然派相对弱势的女兵营为先锋渡河,桩桩件件,说实话月谣从未细想过,但是夏仁义作为师帅、孟曾作为军将,都是经验老道的将官,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呢?这么想来,孟曾的用心就很值得推敲了。
兰茵抓着她的手,急促地说:“我们不要回去了!听你的意思那个少仲齐鹭是一个好人,我们……”
“不可以!”
月谣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我们是王师女兵营,即使只有两个人了,那也是天子的军队,齐鹭不可能会收留的!而且若是我们贸然提出这种要求,恐怕当即就被冠上逃兵的罪名杀了!”
兰茵猛地住口,目光暗了下去。
她看着随风微微飘动的帘帐,声音沉了下去:“我们不仅要回去,还不能退缩。”兰茵戚戚地看着她,却听她极度悲观地说,“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退路。
这是她的命,这是属于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长大却又想好好活下去的……她的命。
兰茵的伤势好得很快,面庞虽然消瘦得厉害,但精神很足,齐鹭派人将她们好生送回了王师,眼看王师大营在即,兰茵无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察觉到她的排斥,月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望着不远处随风飘荡的王旗,走回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说:“走吧。”
齐鹭的人在门口就与她们告了别,燕离要练兵,没能来接她们,她们就只能自行去找属于自己的营帐。因为是唯二的两个女兵,营帐与男兵们隔得很远,要横穿整个王师大营,一路上没少接到异样的神色。
然而自从回了王师大营,孟曾就好像把她们遗忘了一样,每日除了定时定量地送些饭食来,不提如何将她们重新编制的事,也不叫她们和其他的男兵们一起操练。
这两天月谣反复地想着孟曾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居心要将女兵营全营送入死地,夏仁义又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在帝畿将女兵营管理成勾栏妓院,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天子和朝臣离心离德。
天子想要重现立朝之初的辉煌盛世,要改革弊政、要富国强民,但是朝廷各官都是世代承袭祖宗官职的门阀世家,经过了数百年的财富掠夺才能经营起这些庞大的家族,随便一家拎出来都有着数不清的罪行。这些罪行在最初的时候每一桩或许都不大,都不足以动摇华胥氏的天子威仪,但是数百年过去了,他们稳固了自身权力和财富的同时,都像白蚁一样蛀食着这个王朝的根基,以至于当和曦登基的时候,寒酸得连先王下葬的钱都拿不出来。
他若是仍跟上几代先王一样热衷于稳固自身的地位而不顾百姓生计,那么那些门阀世家仍会承袭先祖的“遗志”继续在朝堂上互相倾轧,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做最后一代享乐天子,到那时,随随便便一两个城谋反,帝畿就只能在那些只顾权力倾轧的蛀虫官员手里快速消亡了。
所以他一登基,很快就娶了十一城的女儿们,以此谋取五服十一城的支持,用来化减在改革弊政、废除官员世袭制等一系列措施时将会遇到的种种阻力。确实,他成功了。世袭制被废除后,许多有才的平民子弟开始出入庙堂,热情澎湃地跟随这个年轻的天子改造天下。
期间在数次天子与门阀世家之间的斗争中,天子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巧妙地获取了胜利,那些试图对天子露出獠牙和利爪的门阀世家在短短数年之内就摧枯拉朽地灭亡了,帝畿的血流了将近十年,终于迎来了它等待已久的复兴。
一切都踏上正轨,天子的诏令开始顺利地实施,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国库重新充盈。但这不是说幸存的那些门阀世家就放弃了,数百年积累的权力和财富,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内就被天子说取走就取走。他们开始在暗中联手,将一切力量都积蓄起来藏在暗处,然后在最合适的机会,狠狠地刺向这个肆意妄为的天子心脏!
月谣现在还不能想透那么多,只知道至少孟曾之流是暗中和天子作对的,女兵营只不过是他们反击天子的筹码而已。整整两千人只剩下她和兰茵两个人,这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地,孟曾很可能会想办法再让她们两个去送死。
这些她没有和燕离说,只偷偷地和兰茵分析过。孟曾是堂堂军将,率领这里所有的王师,若真要对她们动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既然明面上还太平,就不妨暂且放下心来,静观其变。
她们在营帐里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忽然有人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在吗?”紧接着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大人,是这儿,她们在里面的。”
第一个说话的人笑着说了声谢,就那么掀开帘子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月谣和兰茵迎上去跪下:“拜见齐大人。”
齐鹭看了眼四周,随意地说了声起来,“只有你们两个?看来过得不错!”
月谣附和了一声,退立一旁。齐鹭随处看了几眼,冲身后的两个男兵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她们。”
两个男兵领命,很快就出去了。兰茵偷偷看了眼月谣,却见她目光平淡地看着地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收回视线,心脏紧张地加速跳动,口干舌燥地吞了吞口水。
齐鹭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月谣面前:“你的东西掉了。”
月谣瞥了一眼那样东西,只见是一支精美贵气的玉簪花发簪,她看了眼齐鹭,佯装疑惑,小心地接过细细查看,皱眉道:“大人,这不是我的东西。”
“是吗?”齐鹭露出疑惑的语气,“可那是在你的铺子上拾到的。”
“大人,那是小人的。”
说话的是兰茵,她露出一个恭顺的神情,上前半步看了一眼发簪,似乎在确定样式,片刻之后低低地说。齐鹭的目光瞥向她,笑着问:“你的?”
月谣顺势将簪子给兰茵。
“是。”兰茵小心地接过,对着光亮处又细细看了很久,指着簪花上某一片不小心被磕破一个角的地方说,“这儿有裂痕,所以小人可以确定,就是小人掉了的。”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你的簪子,缘何落在了月谣的床铺上?”
兰茵流利地回答:“离开前一晚,我和月谣同睡一铺,睡觉的时候取下放在枕头边上。第二日早晨月谣催的急,小人便忘记了,后来一直找不到,还以为丢在营内哪个地方了,因为不便去您的营地,所以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放弃了。毕竟只是一支在路上捡来的簪子,并不是什么特别之物。大人不仅帮忙寻回,百忙之中还特意送来,小人感激不尽。”
齐鹭看了她一会儿,笑容减淡几分,他忽然抬手,兰茵以为他要将簪子拿回去,手刚一动,就见他看着自己说:“你先出去。”
她以为说的是自己,却见齐鹭抬起的手指着的是她身边的月谣。
月谣余光看了看兰茵,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然而一走出营帐,她便偷偷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营帐外,凝神静气,偷偷听他们说话。
“你说这是你捡来的,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一年前,太华城主城外的田边,小人肚子饿极了,想去偷点甘薯吃,正好看见它在地上,便捡了去。本来想变卖,只可惜许多当铺见它残缺,开出的价格都很低,小人最终没舍得。”
“哦……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南边比翼城人士。”
“比翼城,那很远啊……你特意跑到帝畿来征兵?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是,不过都有惊无险。”
月谣听得疑窦丛生。
齐鹭这是什么路数?
她一回到王师营地就发现簪子丢了,细想只可能是在离开太华城营地的时候匆忙间忘了带走,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它的簪身侧面刻有“齐”字,无论是谁捡到了,都很可能会交给齐鹭,齐鹭焉能认不出亲堂姐的饰物?
她终究是背负了污名而离开的逍遥门,若是被齐鹭知道了身份,稍加详查,她还活着的消息很可能就会被姬桓知道,到时候将会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再次沦落为丧家之犬,惶惶出逃。
她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所以她早早地和兰茵串通好一切,只等着齐鹭上门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