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让刚刚进入春天的天气一下子冷了回去,冷风挟着细雨吹过来,吹得人身上三分湿气,难受得紧。
年轻的天子坐在清思殿内,香炉内燃着能安人心神的熏香,让人闻了不由自主地怠懒下去。
他翻开奏本,是月谣对新军营的例行文书。她并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和朝廷中清一色饱读诗书的官员们比起来,那字可以说是狗爬一样难看了。
和曦望着那些字,忽然笑出了声。
高丰原本微微垂着头侍立在侧,忽然听见天子笑了一下,悄悄侧过头去看一眼,只见天子对着一本奏本笑,眼神看上去有些空,似乎在走神,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容又慢慢淡了下去。
春祠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一回来便对文懿宫赐下了重赏,几乎每隔一日就会去文薇那儿,宫中风向一下子就变了……他其实并不在乎宫内如何倾轧,只要那些妃子们互相能互相制衡,不影响朝中的势力,他是无所谓的。
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明明身为朝臣,却正大光明与后妃联络,左右朝局,甚至还把手伸向后宫,然而面上却又口口声声都是忠君爱国的言论。
他并不是从太子做到天子的,先王昏聩、横征暴敛又挥霍无度,终于引起帝畿暴动,民众涌入皇宫之中要杀了君王,本应保护先王的禁卫军有人早已不满先王所为,竟然配合民众闯入后宫将许多妃子公主和皇子们杀害。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小孩,若非有内侍官及时将他扮作小太监送出宫,恐怕也会落得和兄姐们一样的下场。
暴动持续了整整三日,三日后,当时身为小司马的师忝终于回援,带兵攻入王宫将发起暴乱的人全部斩杀,才将这场暴动彻底压制。
暴动之后,先王大病一场,王后趁机夺权,为稳固自己的地位,与侍卫通奸并顺利怀孕,假称先王骨肉,腹中孩子还未出生便立为太子,并将玉牒上所有皇子的名字都抹去,声称他们已死在暴动之中。
从此以后,他被迫流落在与内侍官交好的司隶府中,每日胆战心惊地度过,生怕王后哪一天想起他来,将自己暗杀了。
从小生活在阴谲算计中的和曦,早就练就了一颗冷硬无情的心,就连陪伴他多年、帮他坐稳帝位的文薇也不能打动,却在月谣亲手砍下自己小指的时候彻底变质。
人前,他视她为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却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无数次地与产生将她纳入怀中的冲动。
可她,终究还是投入了他人的怀抱……
高丰低低地说:“陛下,今日是齐妃娘娘的生日,云大人此时就在文懿宫呢。”
和曦啪地将奏文合上,犀利地看了一眼高丰,眼角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厌恶,片刻之后,道:“起驾,去文懿宫。”
他还没走进文懿宫,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记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就和文薇一起坐着,好像在说宫外的一些趣事。
文懿宫眼下
虽然是后宫地位最高的,但文薇一向不喜欢铺张,妃子们来道贺,也被三言两语打发了,专门留下了月谣说话。
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地明快起来。
“陛下……!”文薇见到和曦,笑容更加深了,站起来趋行两步就要行礼,却被和曦拉住,温和地说,“不要多礼了。”
“臣拜见陛下!”
月谣伏地一拜,他刻意没有去看她,道了声起目光便落在了康秀身上,眉头一皱,“文薇,你哪里不舒服?”
文薇慢慢地低下头去,脸颊一片飞红,手无意识地抚上了小腹。如此娇怯模样,不等旁人开口,和曦一下子看明白了,“你……有身孕了?!”
文薇脸颊的飞红更加深了,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是,陛下。”她抬起头,眼角里有泪珠涌动,“我怀孕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陛下!”
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因此看不清天子的表情。和曦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与沉浸在激动与喜悦的文薇比起来,可以说冷静过了头。他轻轻拥住了文薇,一声喟叹,“朕等了这么多年,上苍终于赐给了朕这个孩子。”
月谣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天子略显冷峻的侧脸,她眉头微微皱起。
“陛下,娘娘有喜,想必有许多贴心话要和陛下说,臣暂且告退。”
和曦随意地说:“不必了。今日是文薇的生日,又传出这样的喜讯,你留下一起用午膳吧。”他特意看着文薇,嘴角扬起,“爱妃觉得呢?”
文薇自是笑逐颜开:“谢陛下恩典!”
然而这场午膳还是吃得不太顺心,刚开席,甘妃便遣人来报,小皇子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还发起了烧。那毕竟是他膝下唯一的皇子,和曦还没坐稳,便匆匆赶去了。
月谣看着本该天子坐的位置,思考片刻,低声地说:“文薇姐,你看到了吧,甘妃不足为惧,她膝下的小皇子才是我们的威胁。”
文薇眼底里闪过失落,却说,“那还是个孩子,无论怎样,我都不允许你下手。”
月谣道:“今日是孩子,明日就是太子!文薇姐,你腹中的孩子,才应该被立为太子!”
文薇沉默着,长时间的安静之后,道,“你说得对,有孩子毕竟不一样。”她爱惜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只有我做了王后,才能子凭母贵。”
月谣俯过身去,手叠在她的手背上,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痕迹的肚子,道:“小皇子还小,我们尚有足够的时间,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腹中这个孩子。还有……”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思考片刻之后,没有往下说。
文薇全副注意力全部在自己的肚子里,并没有查觉她语气里的忧虑。
从文懿宫离开的时候,已近薄暮,西方天空晚霞如织,金光洒落犹如天神临世,站在巍峨的王宫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出壮志。
她没有回小司马府,一个人弃了马,穿过紫薇
大街,走入了烟花柳巷之地。
现下还没入暮,花街上行人不多,几个姑娘们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等着夜晚的降临。月谣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入一座并不起眼的三层花楼里,正在扫地的小厮看见她,忙鞠了个礼,进去通报老鸨了。
“大人,您将人交给老妇,那就放一百个心吧!当心脚下!”老鸨一身艳红色的纱衣,透得几乎可以看见肚兜,略显粗壮的腰肢扭摆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月谣由她引着,走入一间密室,在屏风后面坐下。
“快!去把解语带过来。”
月谣喝着老鸨特意命人泡的茶水,入口苦涩难忍,她刚将茶杯放下,便有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被人带着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月谣并不能看清楚小姑娘的相貌,但是她一身嫩粉色的襦裙,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清纯可爱,让人不自觉就心生喜爱之情。
“你叫什么名字?”
解语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落落大方地说:“启禀大人,小女名叫解语。”
月谣又问:“为何叫解语?”
“回禀大人云解有情花解语。”
月谣笑了:“有情……你知道什么是情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伏在地上透过阴影看了一眼老鸨的鞋面,只听老鸨笑着说:“大人,解语还小,人却机灵,一教就会,最重要的是这个小模样啊,清纯天真,那些达官贵人不都好这口吗?越是清纯的越喜欢,最好啊,感情上是白纸一样地干净!”
月谣低头微微地笑了,凤眼眯起来,眼角却透着冷意,看得老鸨心头没底。她站起来,走到屏风外,低头望着伏在地上的解语。
“抬头。”
解语慢慢地起身,抬起下颚,目光落在月谣的鞋面上,嘴角下意识地含着笑。
“果然是清灵脱俗,机敏伶俐,鸨母,你有心了。”
鸨母对着笑假模假样地谦逊了一下,“大人交代的事,我们可不敢怠慢。这孩子天资聪颖,将来一定能讨得贵人欢心呢!”
月谣从花楼里出来,西方天空还有一丝光亮,东方天空高悬启明星,漆黑一片。小司马府明灯高照,守卫见了她,无声一礼。她没有朝揽月轩去,而是折道去了息微的住处。
“就是她?”
息微的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娇怯怯的,相貌不出众。息微牵着她的手,声音低沉地好像窗外的夜色:“她叫云玉,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我在贫民窟里找到的。”
云玉看见月谣,似乎十分惧怕,不断地往息微身后缩。
月谣看着她,目光微冷,“那就好。在别院好好调教一下,一个月后宫里将会采选新宫女,若是不懂规矩,将来被人杀死了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云玉在听到被人杀死的时候,肩膀一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月谣离去,夜色在她的身后留下浓重的阴影,就好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