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始苏,新的一年在春寒料峭时悄然到来。
如今大虞外患已除,内贼尽消,群臣同心,上下政通人和,正是天子彻底改革新政的好时机。夏官府虽然拔除了师忝一脉,却丧失了大量的人才,许多职位空下来,一时无人顶替,剩下的人全都一人当做两人使,个个忙得昏天暗地。
月谣轻轻卷开一方帛书,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全部内容。
火光跳跃处,帛书被燃烧殆尽……
月谣坐在文懿宫,看着幽柔奉上茶水,温声问:“文薇姐,近来陛下可有常来?”
文薇低低发出几声咳嗽,脸色微微泛红,面色委顿,似乎是病了。
“倒是常来。”说话的语调十分低落,月谣看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问:“文薇姐病了?”
“倒春寒罢了,偶感风寒,休息休息就好。”说话间低咳两声,两颊更加红了。
月谣看了一眼幽柔,文薇会意,挥手让她退下了。
“有什么事吗?”
“陛下常来,却不留宿吧?”
文薇的目光一下子落寞下去,没有说话。
“我听说陛下去了冷宫了。”
文薇头痛地扶着额头,低低一声叹息,“甘妃毕竟是太子的生母,就算关入冷宫,陛下也不会太过亏待她。”
“好不容易治得她进了冷宫,没想到她那么多手段,还能勾引陛下留宿一夜。如今已经搬到仪元殿,虽说就挨着冷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可若是放任不管,恐怕很快就可以回到灵犀宫了。”
文薇握紧了手中的拳头,生生压制住了恼火。
“陛下现在对她怜惜,我和她素来不和,若是此时贸然动手,岂不是自找麻烦。”
月谣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文薇姐不需担心,只要你同意,一切都交给我。”
“你有办法?”
月谣道:“甘妃与太子分离多时,想必十分想念,姐姐只需向陛下展示你的大度,让太子和生母相伴几日,我自有后招。”
文薇掩着嘴,压下咳嗽的冲动。
“你可不要乱来,上一次师忝之事,差点捅出大篓子。这一次你若不把计划说与我听,我绝不配合你。”
月谣面有悻色。
“上一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她凑过去,在文薇的耳边飞快地说了计划。文薇眉头皱起,面有迟疑,道,“宫中疾医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来?”
“他们若是想活命,自然看不出来。”
“月儿……!”文薇一下子捧住她的手,美丽的脸上因病容带了憔悴之色,眼角出现了好几条纹路,一场风寒,竟让她露出老态。
“我不一定要除掉甘妃,我甚至也不一定要做这个王后。我早年杀戮太多,所以失去了孩子,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后位冰冷,庙堂之高亦是如此。你的性格太执着了,过分执着会让你失去很多东西。我不希望你日后追悔莫及。”
月谣沉默着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月儿……?”
“文薇姐。”她抬起头,“不是你不去争,她们就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不做王后了,你就能善终吗?你将会失去你的生命,你的家族,沦落为泥土一样没有一点价值!”
文薇一下子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好像就要那么咳死过去,眼角渗出两行眼泪,脆弱得仿佛一棵快要枯萎的竹子。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啊……我想回逍遥门去。”
月谣用力地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像母亲一样安抚,“姐姐只是生病了,所以感到疲累,没关系我们姐妹互相扶持,你累了就休息,剩下的一切我来帮你。”
和曦来看文薇的时候,月谣已经离开了,她一个人半躺在榻上,盖着轻软温暖的被衾,头发无力地散开来,眼神涣散,神情委顿,整个人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和曦无声屏退了门口侍奉的宫女们,像一只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夫妻十二载,他不是没有爱重过她,毕竟在即位之初,如果没有她鼎力相助、生死与共,他又怎么能坐稳帝位?只是这份爱重,渐渐地在各种权力博弈中被慢慢削弱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
十二年的岁月,说长一点也不长,却磨得她失去了最初的灵
气和骄傲,就像一颗被过度磨损的珍珠,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光泽。
他无声坐下来,按住了因猝然见到自己惊得要起身叩拜的她,难得柔情地握住她的手:“朕政务繁忙,许久未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了?”他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刚刚成婚那样地温和,充满了柔情爱意,“按时吃药了吗?朕记得你不喜欢吃药,这可不好。朕还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朕呢!”
文薇殷殷地望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陛下……”
“朕知道后宫诸事繁杂,你要打理好,颇费心力。若是觉得累,可挑几个信得过协助。”
她垂下眼去,一颗眼泪滚珠一样落下来,“多谢陛下。”
他拭去她的眼泪,笑了一下:“夫妻这么多年了,还谈什么谢不谢?”
文薇一下子捧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上,满目殷切地望着他:“陛下……只要陛下心中有妾,只要我能留在您的身边,再苦妾也能忍受,刀山火海亦无所谓。”
这番本足以感动任何一个男子的情话,落在和曦耳朵里,却显得稀松平常,有太多的人向他效忠,这样的话他听太多了,甚至在听到的时候,还会觉得虚伪。
“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息。朕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他捋了捋她遮住脸庞的长发,微微笑着说。
有多久没有这样温存的时光了?文薇自己也不记得,依稀之间仿佛时光倒转回十二年前,那时新婚燕尔,虽内忧外患,却夫妻同心戮力偶有闲情,执手共赏飞花……每每更深露重时,她总是在这样的梦中醒来,无声悲戚,再难入眠。
她无比珍惜这短暂的温馨,捧着他的手,就像捧着天上奇珍,即便手露在外面,一片冰冷也不舍得松开。
和曦笑着看她这般孩子气,命人将屋子里的炭多烧了一些,并再取一块毛毯来盖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窗外阳光还未西斜,难得的宁静便如叶入湖水一样惊起了涟漪。
內侍焦急万分地在门外喊了一声陛下,紧接着碎步进来,瞧瞧地在和曦身边说了几句话……和曦沉默了一下,挥手打发人下去,脸色微微有些凝重。
文薇闭着眼,似乎没有被打扰,但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她不安的心。
“文薇,朕有点事,晚点再来看你?”温和的语调,竟是询问的意思。
文薇睁开眼,略显茫然的眼睛里压抑着痛苦,却仍松开了他的手,“陛下……要去仪元殿吗?”
和曦面色微沉,没有否认。
“是……甘氏出了点事,朕要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文薇艰难地支撑着病体坐起来,嘴唇毫无血色,她久久地望着和曦,慢慢地垂下眼去,孱弱得仿佛一朵快要凋零的花儿。
“陛下……妾身也曾怀有身孕,目下也抚养着晟儿,视为己出,因此算得上真正地身为人母。我能体会甘氏的心情,她在冷宫多时,想必也思过了。她是晟儿生母,分别多时,理当相见。妾身……恳请陛下让晟儿与生母团聚几日,承欢膝下以尽孝道……咳咳”她说得极慢,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
和曦抱着她慢慢地躺下,关切地道:“你如此大度,倒叫朕刮目相看。也好,晟儿这些日子交给甘氏,你也可以轻松一点,若是这些日子劳心,后宫诸事也可以交给姜妃。”
文薇垂着的目光一下子越发绝望,她低着头,掩着嘴似乎极不舒服,仍忍着道:“多谢陛下……”
直到和曦走了很久,房间里的温暖像寂寞一样毫无空隙地笼罩着她,她才陡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嘲笑。
原来真的月儿说的,不是不想争就可以海阔天空的,甘妃、姜妃……她们就像一头头恶狼一样紧紧盯着,稍有松懈,就扑上来将自己蚕食殆尽。
雨水淅淅沥沥地飘下来,为早春更增添了一分寒气,阴恻绵绵就像渗入人的四肢百骸一样,让人十分地不舒服。月谣放下笔,单手托腮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小太子已去了仪元殿和甘氏团聚,可见甘氏不日便要复出文薇病重,后宫大权旁落姜妃之手,局势看似并不妙。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她猛地回神,紧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面色微有
诧异。
“息微?”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没有离开过王师大营。
息微整个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黑色衣裳下,多时不见,他又瘦了。
“王师大营的事都安顿得差不多了。原先师忝手下的人大部分都安稳,有个别异心之辈,我全都列出了名单,日后你可慢慢打压。”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走到她面前。
月谣接过名单,随意看了一眼便收起来。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就好像有什么隐秘的东西在无形之中被捅开来……
“对了!”月谣猛地开口,回头似乎想从书案上拿什么东西,最后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略显尴尬地空着手回过头来,捋了捋自己鬓发,“你……很久没回来了,府里换了一个新的厨子,手艺很好。晚上一起吃吧?”
息微凝望着她,掩藏在银面具下的脸庞流露出悲伤,他道:“我想出去走走。”
“好啊!不过今天不是什么节日,朱雀大街上收……”
“我是说,我想游历五服,暂时离开帝畿。”
月谣望着他,身体慢慢地坐直了,声音低沉下去,“息微,过段时间好吗?”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从一堆案牍中间抽出一份文书,摊开来在他面前打开,“军司马一职空缺已久,我想让你担任。若是你担心事情太多,还有司勋一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安排。”
息微没有看那份文书,微微退开半步,“月儿,你和谁在一起我都能接受,为什么偏偏是姬桓?”
月谣递在半空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
“不是这样的!”月谣急急辩解,却被他打断,“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可是我不能忍受那个人是姬桓。他伤害过你一次,他害你到处流浪、害得我面目全非。”
月谣的手指死死地掰住桌子边沿,指骨根根发白,“他是我一生的梦想……我控制不住想靠近他。我就是喜欢他……”
息微别开头去,寂静就像一把刀一样在他心上来回拉锯。
“五年一度的十一城城伯该轮换了,你推荐我去双身城担任城伯吧。”
城伯是帝畿派遣在十一城的特使,行的是监督地方城主的使命,以期加强帝畿对地方的控制力。这是一个有危险的职位,一旦某个城有谋反之心,第一个杀掉的就是城伯。
城伯一职每五年一轮换,五年期一到,帝畿便会派遣新的特使。每当这个时候,被选中做城伯的官员们就暗暗祈祷自己不是去荒服那么偏远的地方,要知道即便能侥幸在路途中不被凶兽叼走,也说不定被某些民风凶悍的刁民给聚众打死了。
所以息微一说双身城,月谣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不行!”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又委婉地说,“双身城那么远,一路上凶险无比,那里的人个个修炼邪术,太危险了!”
“我毕竟是逍遥门出身的,一般的凶兽奈何不了我。双身城那些传说只是被大家妖魔化了,并没有那么恐怖。否则我大虞开朝先祖,又是怎么攻下的呢?”
月谣面色沉重,“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皱起眉头,斩钉截铁地说,“你若真的想离开,我可以推荐你去太华城,鹊尾城也可以,或者幽都城。”
“你若真推荐我去那些地方,你又如何在众将士心中树立威信?一个刚刚坐上左司马之位、颇有争议的女子,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地安插亲信到地方城伯之位上,而且还是那种人人都想去的好地方。就算陛下答应,你觉得民众会答应吗?现在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治你一个结党营私的重罪!”
他道:“我想过了,去双身城是最好的,那里偏远,没有人愿意去。你推荐我,不仅彰显了公平公正之心,也为天子排忧解难,算是表忠心。更重要的是,双身城有很多不传世的咒术,我若是有机会,可以学习一二,将来你若再次和姬桓决裂,至少我有保护你的能力。”
他伸出手去,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就像一片落叶一样轻,“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窗外簌簌的风吹得雨珠顺着叶子滑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极了谁人心底流出的眼泪,却被隐藏在刻意营造出来的坚强中,没有惊扰那个像被精心呵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