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言司开设的时候,整个帝畿沸沸扬扬,平民士子无不惶恐。然而开设整整半个月过去,却没多大动静,完全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有司胡乱抓人的情况,最多就是不小心说了几句被人听到后,被抓进去问询几句,若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不出一天就会放人。
姬桓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月谣早就觉得身体无大碍了,只是姬桓谨慎得很,要她多多卧床休息,月谣哪里敢多休息,她如今触怒了天子,正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的时候,因此躺了三五日便要去纳言司,然而不知是不是磕得太重,没去半日便头晕眼花,不得不回来了。
天子听说了她受伤,很是体恤,便让她好生休养,还派了两拨国医来,非好全了不必去纳言司。
月谣拿不准天子这是是真的体恤自己还是要架空自己的意思,心中忐忑。正猜测着,清和从外行色匆匆进来,轻声说道:“陛下来了!”
和曦走得很慢,欣赏着这个由他赏赐的府邸,像是游山玩水一般。
管家战战兢兢地在前方引路,满头是汗。
揽月轩内外早已备好了大量侍女,以清和为首,清一色伏倒在地,恭迎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和曦看着一地的侍女,无声一笑,大步迈了进去。
高丰跟在身后,将欲跟进去的清和拦在了外边。
月谣就躺在床上,整张脸显得有些苍白,头上的纱布还没撤去,看上去就像久病一样,只目光一闪一闪的,像一只忐忑不安的小老鼠。她大半张脸都隐藏在昏暗之中,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让人徒生怜惜之情。
和曦出奇地温柔。
“云卿病得如此重,真是让朕又感动、又不忍啊……云卿这些日子,感觉可有好些?”
月谣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长长地头发垂下来,更衬托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不慎磕到了头……不碍事。”
和曦坐下来,微笑着地注视着她,温柔得就像窗外徐徐拂柳的春风。
“既然是伤了脑袋,那就更要好生休息。民间的大夫医术恐有不精,不如云卿随朕入宫吧,由整个御医署会诊,如何?正好,王后许久不见你,甚是想你。”
月谣目光一颤,垂下眼去,眼睫毛轻轻颤抖起来。
“臣的病好了很多……多谢陛下关心。”又道,“也请陛下转告娘娘,臣病一好,一定入宫问安。”
和曦笑了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一句话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光是在欣赏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阳光透过窗户纸漏进来,在地面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细细的尘埃就像时间一样缓慢流动着……
月谣慢慢地捏紧了五指,被他注视的侧脸烫得就像被烙了铁一样。
“陛……陛下……”
和曦伸出手指贴住了她的嘴唇,“嘘不要说话。”他凝视着她的侧颜,黑色的瞳孔里仿佛藏了整个星空,隐隐泛着光芒,“你不说话的样子,好看极了。”
他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月谣的嘴唇,却在她心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月谣整个人都僵直了,和曦清楚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唇角,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
“朕后宫美女如云,要什么样的没有。朕却……总是觉得遗憾,云卿,你说这是为什么
?”
月谣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帝心。”
和曦却说:“你明白的。”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
月谣陡然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整个人都佝偻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她是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故意这么咳,咳得用力了,便觉得嗓子眼疼得发紧。和曦坐到了她身旁,伸手便将她揽入了怀中,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
“看你这样痛苦,朕真是……”
门外轻轻响起叩门声,高丰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入:“陛下……云大人的药好了。”
“进来!”
月谣望着那碗黑漆漆的浓药,嘴角抽了一下,正要接过来,却被和曦抢先一步,轻轻吹了几下,就要喂她。月谣抬手推了一下,一句陛下刚出口,就被和曦挡了回去。
“多少女子期盼着朕这样对待她们。怎么,爱卿不愿意吗?”
月谣紧抿着嘴巴,望着那黑得像一滩死水一样的药汁,慢慢放下了挡住和曦的手。
“来。”和曦满意地看着她顺从地把药喝下去,微微笑了起来,道,“朕忽然觉得……云卿能多病几日。嗬!这个想法真是好笑。”
月谣轻声细语地,乖顺地就像一只家养的猫儿:“陛下何出此言?”
和曦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有病的时候,朕才觉得你是一个女人,需要保护。”
“……”月谣低了低头,“陛下是觉得臣平时……不像个女人吗?”
“牙尖嘴利、锋芒毕露。”和曦顿了一下,笑意扩散,“像野猫。”
月谣咳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向来无所畏惧,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却独独对天子心存惧意那是一个无论权势、心计都远远高于自己的人。如果仅仅只是君臣之间的关系,那她只要小心翼翼,维持住手里这份权力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子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再是以欣赏得力手下的眼光、而是以欣赏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她完全无法预料天子将会对自己做什么?是继续维持住这份君臣之间的关系,抑或不顾一切、将自己收入后宫……若是前者,她庆幸若是后者,她不敢想。
纳言司坐落在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的交汇处,新建的府邸巍峨高雄,琉璃瓦片彩光四溢,华丽得如同王宫一样。
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缓慢行来,在两座青铜巨箱中央停了下来。那辆马车不见得多精致华美,但是车厢前挂了一盏八角鎏金铃铛,在微风晃荡着发出清脆的铃声,尤为引人侧目。
原本在青铜箱前准备投递状函的人们纷纷看过去,在心里猜测着这辆马车的主人究竟是谁。
车帘被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掀开,紧接着跳下来一个女子,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却被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生生影响了如花美颜。
门口驻守的守卫看见兰茵,绷得笔直的身子立刻跪了下去。
车帘再次被掀开,紧接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兰茵的搀扶下,小心又缓慢地下了马车……那是一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支红宝石蛇头金簪束起,容色秾艳,眉宇之间隐隐透着高冷和阴狠。她的额头有一块正在结痂的伤口,十分影响容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缺陷,由兰茵半扶着,慢慢朝里走去。
门口投递告函
的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云大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从人群中飞快跑来一个男子,一身带了补丁的青衣,胡子拉碴,看上去落魄极了。
然而那人还没靠近月谣,就被两旁的守卫一下子拿住了。
“云大人!”年轻的书生挣扎着大喊,“我是宋思贤!云大人!我有冤情!求大人留步!”
月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有些迟钝,似乎难以想起这个名字。
宋思贤忙道:“云大人,我是贫民区的宋思贤!”
月谣想起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做了个手势,架住他的侍卫立刻松开手,却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脚,迫使他跪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上下打量着他,眉头一皱,“而且是这个样子在这里。”
宋思贤看上去狼狈邋遢极了,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清秀风雅,他道:“云大人有所不知!自从贫民区重建以后,小人便在城东的公塾教书,虽不能入仕途,但教书育人,也算对得起寒窗十年。可是两个月前,一个叫晁英的人,手持征地文书,将小人从家中赶了出来,小人屡次上地官府讨公道无果,反而还被公塾塾长赶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来此。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月谣低头望着他,一手抚着头,柔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要吹倒了。
“起来吧。”
宋思贤抬起头,满怀希冀:“……大人?”
“带他下去洗洗干净,吃点东西。等我忙完了,再来问他。”又对兰茵补充了一句,“你亲自跟着。”
兰茵点了点头,冲那两个卫兵一个眼神示意,将他一把拽起来,连拖带拽地往侧门走了进去。
月谣半个多月没有踏足纳言司,一应事务虽全部交由副司处理,但是重大案件也要逐一过目。副司将这半月累积的文书全都呈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阳光不再温暖,副司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月谣才看完了最后一册文书,原本厚厚一摞的文书被分成了两部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冷冷地落在副司身上。
“处理得很好。”话听着是夸赞,语气却冷冰冰的。
副司僵着脖子,道:“谢大人。”然而月谣话锋一转,陡然沉沉质问,“我让你不可矫枉过正,你便每一个案子都判罪从无吗?”
副司脸色一变。
月谣盯着他,随手取过一叠被特意分开来的文书的一册,粗粗一瞥后,道:“晁英是谁?”
副司眉头一拧,半晌后迟疑地说:“好像是一个富绅的公子……啊!是有那么一封案件,说是晁英和大司徒官商勾结,不法侵占他人土地。下官……下官命人查过了,晁英与大司徒并非相识,也不沾亲带故的,从未有过往来,这纯属诬告。”
“从不往来?”月谣猛然拍案,“那征地文书是哪里来的!?我看你根本就是胆小怕事,尸位素餐!”
副司一哆嗦,脸色也白了。
月谣将那叠文书往前粗暴地一推,有几本应声落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些案子,全部彻查!无论牵涉到谁,哪怕是王室宗亲!也全都给我揪出来!”她嚯地起身,走到副司面前,身量虽小,气势却逼人,“若是一件没有查清楚,我就把你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