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薇无论如何请求,伊瞻始终不愿意入朝,她失望地垂下了目光,“先生有大智慧,愚妇不及。”说罢退后两步,对着伊瞻深深揖礼,“万望先生能赐下圣贤书,好让愚妇带回去,教导太子。”
伊瞻微微一笑:“举手之劳。”说罢从屋中取出一册竹简。
文薇极其谨慎地接过竹简,躬身再拜,这才离去。
“左司马大人。”伊瞻毫无预兆地叫住了月谣。
月谣莫名地望着她,只见她的笑容微减,淡淡地说,“大人如今位高权重,若是心存善念,则是苍生之福,亦是大人日后生路。”
月谣眉头一皱,片刻之后,不耐地点头一笑,不像文薇那般谦逊有礼,快速道:“多谢忠告!”
日薄西山,村口那块高大的石头落下长长的阴影,就像一柄长剑一样直指东方。月谣跟着文薇一前一后地出了村子,没想到松迎就在门口等着她们。
“二位贵人能来陬村,家师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师门有规定,凡是陬村之物,不得家师同意,不可被私自携带出去,万望二位莫要为难草民。”
文薇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说的是手上这本竹简,道:“这是伊先生亲手给我的。”
松迎思考片刻,对着月谣一拱手,没有说话。
文薇看向月谣,只见她面色微微发白,眼神不逊。她看向她捏紧的拳,心里明白了。
“月儿……”
月谣这才稍微缓和了脸色,将五色草从袖中取出,上前一步交给松迎。
“抱歉,我并不知道陬村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看这草好看,想带回去种植,并无他念。”
松迎没有说话,对着她们两个再次行礼,这才缓缓离去。
两人到了之前环环落地的地方,却找不到环环。月谣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环环!环环!”四周都是平地,偶尔有几株大树和一些草,一眼就可以看到十几里之外,哪里有环环的影子。
“是不是贪玩,去哪里玩了?”文薇拉住她,劝她不要着急。
“不会的!环环一直很听话,我让她在哪里,她就不会跑!”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忽然传来几声吼,像是野兽的怒吼,又像是回应,月谣抬起头,只见环环足下生风,像一支利箭一样飞快地掠了过来。
落地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好在稳稳落地。
“去哪儿了呀!急死我了!”她使劲摸摸它的脑袋,环环也回应她,喷了喷气,随后伏低了身子,让月谣和文薇坐上来。
眼下快要入夏了,天色沉得迟,飞在高高的天空上,甚至可以看到太阳似乎一点点升高。文薇坐在月谣身后,入目之处是她微微散了的碎发,她忽然心头微动,脑海中浮现出她们还在逍遥门的时候。
那时候她地位卑微,没有一个人重视,也是后来才知道息微对她的多加照拂。
“息微去了双身城,可还好吗?”她记得月谣当时还让环环一路相送。
月谣的心绪全落在五色草和伊瞻身上,乍一听到息微,心里沉了一下。
“还好。”
“你在想什么?”她拨了拨月谣的头发,温和得就像一个母亲。这与当初第一次见到月谣时的气势凌人简直天差
地别。
月谣本想将五色草和对伊瞻的疑惑说出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
“没什么,我担心回去太晚,宫门关了,姐姐就麻烦了。”
好在回去时,宫门还没关,文薇将竹简上呈和曦,本以为和曦会不满意,谁知他看见竹简,十分地高兴。
“王后不必自责,伊瞻此人,朕当年如此放下姿态也不能请动。如今能从他手里得到一本竹简,已经是很好的了。”
文薇道:“妾以为伊瞻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男子,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女子。”
和曦笑着说:“朕当时也极为意外。不过见了之后,朕就决心要开辟女子为官的体制,一个人是否有智慧,跟她的性别是没有关系的。”
文薇微笑着一礼,“陛下圣明。”
文懿宫内灯火通明,文薇亲手沏了两杯茶,递过去顺着和曦的目光看竹简,忽然问道:“陛下,太子在知章宫多日了,是不是……”
“不急。”
“虽说陛下是为了太子好,可朝廷上下,后宫内外全都盯着太子,若是太子长时间被禁足知章宫,恐怕引起他人猜测,动摇国本。”
和曦放下竹简,忽然笑了一下,一点都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人猜测吧。”
文薇默默地望着他,闭上了嘴。
从少年夫妻至今那么多年了,和曦越发地内敛,越来越让人摸不清脾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越走越远,恍然回头已是天堑鸿沟。
院落里的碗栀花次第开了,满蹊如银雪含香,就像一群神女误入人间,冰清玉洁之姿惹人无比怜爱。
月谣坐在会友亭里,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暖风清气,微微一笑之间戾气尽退,就像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她轻扣茶杯在石桌上,笑容一下子冷下去,眼角微微扬起,隐隐露出一股邪气。
“政还分三品,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宋思贤就坐在她的对面,一身灰色的长袍,看不出到底是刚洗的还是穿了很多天。在月谣府里吃穿用度不愁,他整个人圆润了一圈。
“王政、霸政、强政,合称政之三品。自古以来所有的英明圣主,实施的都逃不脱此三种。以德服人,是王政以威伏人,是霸政以强胁人,是强政。”他道,“旧朝积弊愈深,新朝若要崛起,就势必以武力推翻,建立新的秩序,这便是强政一个大国要收复边陲小国,便用威压去降服它,这便是霸政一个英明的君主实施德政,感化百姓,万民来朝,这便是王政。”
月谣静静地听着,即便这些背书一样的内容听上去枯燥极了,却还是保持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继续说。”
“如今开朝八百年之久,积弊日深,以德政化人,犹如拿一碗清水去治愈病入膏肓的病人,难有效果当今陛下英明,革新除弊多年虽有成效,威仪却不足以震慑五服。这个时候,只有手握强兵,犹如开朝先祖一样,征伐异心之贼,削弱地方城主的兵权,才是尽快巩固王权的最佳办法。”
月谣喝尽了杯中的茶水,拿着空杯子无意识地转着,道:“如今王师加起来不过二十万,国库亦不足以支撑连续征战。你的观点虽好,却未免有些纸上谈兵了。”
宋思贤略有赧色。
“大人所言极是。强征好战难免折损国力,一着不慎恐引起多城谋反,岌岌可危。不过十一城并非一条心,利益当前谁不想分得一杯羹?如今多首、幽都城元气有所损伤,但如同一块散发着香味的糕点,引得猎人争夺。其中幽都城的东面就挨着帝畿,新城主上位不足五年,根基尚浅,若能挑起内乱,或者引导其毗邻的鹊尾城垂涎出手,帝畿便可正大光明地派兵入驻,彻底控制幽都城,还能监控周边的大乐、多首、比翼三城。”
月谣陷入沉思。
当年幽都城叛乱,帝畿虽然顺利平叛,但因自身实力不足,是借兵太华城才平平息了叛乱。为了避免帝畿的空虚暴露在世人面前,和曦不得不选择接受幽都城的金银财宝快速结束战事。如今时间过去了四年,幽都城还在休养生息,而帝畿发展迅速,要拿下一个还在恢复元气的幽都城,早已不在话下。
风儿吹进凉亭,飞檐悬挂的古铜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曲上古高雅的乐曲,引得人思绪更加飘远。
宋思贤忽然身形微顿,朝着水廊的方向站起了身,十分恭谦地鞠了一鞠。
月谣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姬桓一身白色的衣衫,身子隽秀挺拔,让她移不开眼去。
她一下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你来啦!”
宋思贤本以为自己该离开了,没想到月谣根本没有想要避开姬桓,让他继续说下去。
月谣给姬桓倒了一杯茶,只听姬桓说:“以一个城的和平为代价巩固帝畿实力,这未免有些残暴。”
宋思贤面色一滞,道:“自古王位的稳固皆有流血和牺牲,若是大虞生乱,遭战火洗劫的就不仅仅是一两个城的百姓那么少了。更何况帝畿及时驻兵,也能减少伤亡。待我大虞中兴之后,也能保苍生百年荣生,不是更好吗?”
姬桓一笑,看了一眼月谣,只见她低着头,似乎对宋思贤的话并不感兴趣。
他道:“百年大计更要徐徐图之,定会有更好的方法,宋先生又何必急着造成无辜的牺牲呢?”
宋思贤脸憋得通红,正要说话,却见月谣抬起了头,温和地笑着,道:“宋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我会好好思量的。时候也不早了,先生也还没有吃午饭,不妨先回去吧?”
“……是,小生告退。”
她目送着宋思贤走出水廊,对着姬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忽然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亲密无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思贤的话我也觉得有些阴诡了。”
姬桓的面色这才松懈下来,顺势搂住她的腰,“那你还将他留在府中?我看着这个人心术不正,不是良才。”
月谣却顾左右言它,凑在他的身上嗅了两下,像一只家猫一样乖巧:“你身上怎么香香的,是不是偷偷抹了哪个姑娘的胭脂水粉?”
姬桓微微蹙眉,眼神里却包含了宠爱的味道,“又胡说。”
月谣笑了一声,低头一下子吻住了他……
亭子外桃花三两开,徐徐的清风吹皱湖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就像谁家儿女心头的绵绵情意,慢慢地盛满了整个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