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似雾,胭脂红梅,梅千俞常听冷先生说南国之秀丽并不在于春夏,而在于冬,在于那万物凋零之中尚存的一抹生机。
而他的生机,或许就是那个冬至,那个踏雪折梅而来的翩翩少女。
少女头上系着一块方巾,穿着素色的棉服,就这样迎着正午的日光,掀起帘子迈进私塾之中,一手捧着几支新折的梅花,一手提着个食盒,白净的面容掩在花枝间,因为吹了寒风,而微微泛红。
梅千俞赶紧站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梅花,又提过食盒,略有些羞赧,只说,“月儿,你怎么来了?是冷先生让你来的吗?”
十二岁的冷香月一早踏着雪而来,正喘着气,“我爹说今天冬至,你一个人没饺子吃,让我给你送来呢。”她指指食盒,笑吟吟道,
“饺子是我阿爹做的,但红梅是我折的,就当是送给我们的梅秀才一份薄礼啦!今年梅花这样红,明年乡试你定然能中举!”
梅千俞面上有点发烧,不敢看少女弯弯的眉眼。
以前娘常说他命苦,从小就没了爹,但他不觉得苦,他说,不苦,有娘就够了,以后他长大了让娘过好日子。
可是造化往往弄人,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娘死了,死在某个下雨的夜里一条也不算湍急的河里,怀中还揣着给他的毛笔。
乡里的郎中说母亲纳鞋底不舍昼夜,一双眼早熬坏了,乡道本就坑坑洼洼,赶着下雨,母亲没看清就跌进了水沟,伤了头,趴在沟子里起不来了。
娘起不来了,而年幼失孤的他又能怎么办,他只能默默擦净母亲脸上的泥水,用几个乡民凑的一点点钱草草将娘葬在了小山丘上。
他去了善堂,只带着那一只毛笔,每日蘸着水在石砖上写字,因为他记得母亲说,贫贱不能移,他万不能不求知。
是啊,他不能不求知,也是因为他在青石砖上那清秀的字迹,让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他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恩人,私塾先生,冷谦。
冷谦是个文人,但却也只是个文人,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但也仅仅只是个秀才,他寒窗苦读数年却屡屡零落孙山始终没有中过举人。心灰意冷的他只得安定下来,妻子早逝,他带着女儿,在嵩山乡开了个私塾。
那一日,他看见善堂边的一个小孩,拿着一直脱得只剩一点鬃毛的笔,蹲在石砖上写着,“十年磨一剑”,字迹尚且稚嫩却字字清晰,那种求知的模样让冷谦十分喜欢。
他于是把孩子从善堂接了出来,带回了家里,教授他四书五经,又给他取了名字,“千俞”,千山灵俞,万物更新。
而梅千俞也十分争气,十四岁童试就中了秀才,乡中为了鼓励他,又给他发了银子。
冷谦也是十分欣慰,而冷先生的女儿冷香月更是万分崇拜他这个博学多才的哥哥。
他为此更加努力了,干脆直接住进书塾中,临窗苦读。
豆蔻年华的女孩最为动人,冷先生的学子们不少都喜欢上了,清灵漂亮的冷香月,其中有个乡绅家的小公子直接带着银子上门求亲。
可冷谦却每每只是笑着摇头,自家那丫头的心思他可明白着呢,日日围在那小子身边,眼睛里都含着光呢。
冷谦笑了笑,他觉得也不错,那个小子以后必定是个人才,月儿跟着他不会差的。
然而世事无常,往往似命运捉弄,梅千俞第二年并没有顺利中举,而冷谦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寒冬。
临终前,他把梅千俞叫到床前,把冷香月的手轻轻放到梅千俞的手心里,恩师走了,他对他有恩,而他却还没来得及报恩。冷谦一生也未曾中举,后来又将希望寄予梅千俞,却也未能看见得意门生中举的模样,就含恨而终。
梅千俞又一次失去了至亲,但他已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稚童了,他望着痛哭失声的冷香月,暗暗咬了咬牙。
他接手了冷谦的私塾,白天教乡中的学童,夜里临窗苦读,直把身子熬瘦了几圈。冷香月本来是冷谦的掌中宝,一个平民丫头也被宠成了食指不碰阳春水的仙女,如今也终于,因为心疼梅千俞,洗手做了羹汤。
又一年乡试之前,梅千俞握着冷香月的手,“我若一朝功成名就,绝不再让你操劳。”
冷香月却只是笑笑,“能为喜欢的人烹茶煮饭,乃人生幸事。”
他说,“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是时间最为澄澈的样子,那是他们的爱情,如同红梅白雪,美的亦如南国之冬最为耀眼的一抹生机,两个孤独的人紧紧相依,幻化为世间最美的风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中举了,乡里为他置办了宅子。但他只是笑着,望着眼前少女,少女明亮的眸子也映着他的身影。
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神情,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天地旷大,他们要去亲眼看看那个大魏最繁华的都市。
北上燕京,那个千千万大魏子民最最向往的繁华之地。京城的万物都令人目不接暇,梅千俞与冷香月用变卖私塾的钱在京中租赁了一个小院,还给冷香月买了一根极漂亮的钗。
那是一根比普通的钗略好一点的钗,几根银丝雕琢成的两朵梅花,中间两颗小小的珍珠镶嵌在花蕊处,莹白可爱,簪在冷香月的墨发之间尤为好看。
梅千俞对她说,自己金榜题名之时,就是她风风光光嫁给自己的时候。
冷香月笑着,你若是中了,万一被公主看上了做了驸马可怎么办?
梅千俞用手指轻轻点了她的眉心一下,公主哪有你好?
果不其然,他很出色,省试之中一举夺魁。但他也很钟情,纷至沓来的媒人,被他一一婉拒。
他不想大富大贵,只想给月儿幸福。冷香月却对他说,男人在外要适当结交朋友的。
她自幼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也是极为知书达礼的。他笑着说,都依你。
于是他将阮成玉与刘清丰带回了家里,却不想是引狼入室。那一日,他提着刚买的一壶酒,趁着暮春的风走回家里的时候,却看见刘清丰系着腰带,而他的月儿正掩面而泣。
原来他以为的为朋友一掷千金,诗书唱和的就是朋友,却不知京中纨绔竟无耻至极。
酒壶落在地上,瞬间碎成无数片。他冲上前去,与刘清丰拼命的撕打起来。那一刻,他只恨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然一定宰了这个畜牲。
却没防身后,阮成玉的推搡让他跌倒在地,就此昏厥。再次醒来之时,他看见梁上悬挂的他的未婚妻子,那个说要和他相守一生的女子,已如红梅上的那一点细雪,就此消散了。
她到底是太过脆弱单纯,永远无法抵御世间的肮脏与黑暗。
他的冷香月,青梅竹马的心爱女子再也没有了,红梅犹在,却再无冷香。梅千俞看着她发间那枚梅花簪,只觉得万念聚灰,他安葬了冷香月,准备在她的坟墓旁边自尽。
却不想被一个路过的小和尚救下了,小和尚对他说,“一心寻死,只会让世间邪魔叫嚣跋扈,唯有除去恶人,才能还世间澄澈。”
他泪眼模糊,看着小和尚。是啊,他不能这样饶过伤害香月的人。
怀静法师德高望重,佛法高超,只两柱香不到就将他变了一个人。
他望着镜中艳如桃李,虽不是全无破绽,但也是像极了冷香月。他满意的笑了笑,从此他就是冷香月,他要替她活下去。
他穿着幂篱走在街上,忽然听得一旁的醉仙居中有醒木之声,讲得却是当朝驸马与公主的一诗定情,君问红梅何处见,白雪无痕冷香来,正出自当朝驸马,阮成玉。
他冷笑着,一个窃色,一个偷诗,好一对恶人。他看向对面的翠红院,一个计划忽得就爬上了心尖。
刘清丰真是个傻子,如今正成了京中的笑话。梅千俞在台上弹着一曲,正含着笑看着台下的刘清丰。
梅千俞化着妆眼神妩媚,刘清丰哪里还认得出冷香月的样子呢,他醉眼朦胧,只盯着台上美人出神,却看不出美人眼中,笑意背后,那蚀骨的仇恨。
他被迷的七荤八素,醉酒间还会说,“当朝驸马那当年也是我的跟班儿呢。”
梅千俞只帮他倒酒,恨不得取出发上那枚桃花簪刺入这个人渣的心口,但他不愿,他如今是冷香月啊,冷香月那么单纯不谙世事,怎么能手染鲜血。
于是他又一次找了怀静法师。他给他了一个鶻瓶,那里盛着世间最恶毒的虫子。他寻来了雪色海棠,布置了三尸蛊虫,只等着他的仇人,自投罗网。
终于,他们都死了,死的扭曲凄惨,他对着厢房之中的铜镜笑了笑,镜中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冷香月那明媚的样子,亦如当年踏雪折梅的少女,清浅动人。
就这样一世也不错,他想着,但晋远侯身边那个小侍卫竟一举查出了他的罪行,亲手找出了他藏在发间的那枚鶻瓶。
说,“你就是冷香月。”
不,我不能是冷香月,梅千俞这样想,她干干净净的决不能背负恶名,于是他招了。
大理寺的地牢之中,他悄悄将怀中那枚梅花簪断成了几截,一点点吞下,腹中痛如刀绞,恍惚间他看见了冷香月,清灵的少女捧着梅花,提着食盒。
她说,“饺子是我阿爹做的,但红梅是我折的,就当是送给我们的梅秀才一份薄礼啦!今年梅花这样红,明年乡试你定然能中举!”
岁月捉弄,要有来世,他宁可止步乡里,守着那个澄净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