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内,有位豆蔻少女正在湖中庭院抚琴弹奏。她技术娴熟,琴声抑扬顿挫,静心听之,如倾述,如悲欢,如呢喃,交汇相融,仿佛人琴合一,进入了忘我境界。
她一曲刚止不做休憩又起一曲,双眸轻瞌,身体前后随乐而动,三分痴,三分狂,还剩几分不知为何的遗憾。春日阳光温和适宜,照其身上,竟使她额上沁出汗来。
琴声初闻泉水叮咚,犹如高山峭壁滑落的甘露穿风而过。水落有力,此起彼伏,久之穿石。暮然,弦音长鸣,几度婉转连绵,甚是痴缠,令人心生感慨,却又不拘泥于此。弦音再次紧促,有如珠落玉盘,缓缓才做平息。
一曲终止,余音缭绕。少女手覆琴弦,微扬下巴,感受阳光普照。良久,才张开了一双濡湿的双眸。
她心情因曲美妙,忘了身后有人。还没好好回味,就听丫鬟说道:“小姐,你的琴技越发厉害了,他日皇上听到一定喜欢。”
少女正是宰相的长女陆雪颖。
陆雪颖看着湖面,嘴角轻扬,却是毫不掩饰的讽刺。
以曲抒情,又此是讨好他人之物。世间弹得好的乐者大有人在,懂琴音之声的又有几个,不过是按部就班的形式主义。一如她以音寻知己,可身至于此,又何来知己?无非是自我营造的一场幻境。
“君王之爱,此会长久,不过一时之欢。”她声音平淡,竟无稀罕之意。
只不过落在他人耳里,就成了另一番味道。
丫鬟以为陆雪颖自谦,忙惯性的吹捧道:“别人也许不行,小姐一定可以。你可是宰相大人的长女,身份就比她们高贵。又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世间有几人能与你相比。”
陆雪颖闻言不露声色的摇了摇头,望着湖面的双眸多了一层厌恶。她笑容温柔,善于掩饰,别人只当她听得高兴,不曾留意过她隐而不发的真性情。
“皇上有了皇后,我即使荣升皇贵妃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皇后一介武将,怎能伺候好皇上?而且听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水火不容,闹出血光,这般无理,肯定很快就会失宠。”
陆雪颖笑意盈盈,此事她也有所耳闻。她对荣臻很是好奇,毕竟在皇家宴席上敢如此作为并全身而退,就不只是匹夫之勇那么简单。
丫鬟见陆雪颖笑意浓厚,以为自己的话正中主子心意,更是卖力数落皇后的不是。
陆雪颖微微叹息,像是感叹琴音余韵消散的太快,终究被世间的喧闹淹没。
“翠儿进府几年了。”陆雪颖没来由的问道,她收回看风景的目光,转而落在自己双手背上。
叫翠儿的丫鬟心一惊脸一喜,忙道来:“进府六年,在小姐身边也有三年了。”
“挺久了,我记得你是母亲那边过来的。”陆雪颖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发出沉闷震耳的弦音。
“是的,小姐记得没错,翠儿感恩夫人和小姐厚爱,才有了今天的我。”翠儿垂首,喜悦之情连言语都快压抑不住了。
陆雪颖刚还想说什么,只听翠儿说道:“老爷来了。”
陆雪颖闻言起身相迎,并让翠儿先行退下。
“老远就听见你的琴声,与宫廷乐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雪颖向陆崤逸行礼,扶着对方在位置上坐下。她不像家中妹妹会和父亲撒娇,自小便是个懂得分寸的人。陆崤逸也一直夸她仪态端庄,聪慧懂事,对她最为宠爱。
“父亲近日可是没有好好休息,面色憔悴了许多。”
陆雪颖心细,见陆崤逸面色不好,关心地询问道。手边也已倒了一杯茶,递送到对方面前。
陆崤逸喝尽杯中茶水,愤愤道来:“还不是被皇太后选了荣峰女儿做皇后的事给气的!这位置本该是你的,没想到老不死为了防我费尽心思,还怕拖着日久生事,竟然那么快就把婚给办了。”
“父亲无需担心,他们年龄有点差距,彼此不一定会交心。何况皇后武将出身,生活环境与处世之道都和皇上不同,难免会有不合。”陆雪颖拍抚陆崤逸的背脊给其顺气,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面不改色。她习以为常,在府中生活不需要多言自己的想法,顺着父亲的意思就好。
“今日司徒和我说,小皇帝婚后第一天就说皇后管教于他。果不其然,第二天小皇帝就对她不耐烦了,说皇后女流之辈,想法过于理想,好生无趣。又说与她年龄相差大,无法沟通,只是迫于皇祖母希望,无可奈何才日日相见。”
陆崤逸脸上浮现出狠绝的奸笑,冷哼道:“黄毛丫头不自量力,做了皇后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皇帝被我“教导”了那么久,能听她的?”
“帝师司徒?”陆雪颖不由一惊,司徒雅先生是出名的文人学士,德高望重,没想到也已成为了父亲的门客。
“对,先帝的老师,也是小皇帝的老师。”陆崤逸解释道,甚是得意。
陆雪颖给彼此添了茶水,敬了陆崤逸一杯:“恭喜父亲又纳入一位谋士。”
陆崤逸放声大笑:“司徒年纪大了,思想又老旧,让他信皇太后,他肯定更愿意站我这边。利益也好,安度晚年也好,怎么能把自己赌在一个日渐衰老的女人和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孩身上。”
陆崤逸说完看着身边的陆雪颖,满意的点着头:“我看荣臻这个皇后位置做不长,再过几年你进宫了,皇上自然会被你吸引,到时候她就要把位置拱手相让于你。”
陆雪颖垂首,笑而不语。
以她所见,皇上第一天只说皇后会管教他,并不多言其他,其实已有保护之心。以皇上的性格能止住不说,已是非常不易。所以第二天换了一番说辞,明显是有人教他所为。
若果真如此,教皇上的人只能是皇后荣臻。这样短的时间,让皇上从敌意转为欢喜并愿意听从她的指导,足以说明皇后不是一个简单角色。
当然这个推断没有依据,只是陆雪颖的直觉,她自然不会和父亲说。很多事你说对了,功劳不会是你的,说的不对,那差错就一定是你的。她在府上看多了这些事,自是深谙此道。
陆雪颖从小聪慧,喜于观察,懂识人说话。又勤于好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母亲范氏常说她青出于蓝胜于蓝,集合了父母的优点,明明都没教过她什么,偏偏她什么都会。
范氏为陆崤逸名门正娶与其门当户对的妻子。虽后又续了二房三房,但他多年来只中意正妻,可见范氏手段的厉害。
陆崤逸贵为宰相,却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陆雪颖的哥哥陆开,所以对他格外器重。当然,与其说小妾没有生儿子的命,不如说宰相夫人管理“得当”。
范氏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喜欢听奉承话。当然好话谁都喜欢听,下人也热衷于讲,对他们来说有利无害。但听者要有个度,毕竟好话听多会让人麻痹,看不清真相,这在府上可以说是致命的。那么厉害的女人,偏偏有着这么拙劣的缺点。
论心计,论生存,宫里宫外有什么区别,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在世上活着,就是占据资源,掌握权力者为王。
再过两年,陆雪颖也要进宫了。于她,无非是从一个牢笼飞到另一个精致牢笼的过程。一如当今皇后,就算曾是驰骋沙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回到故土,也只能是个结婚生子的命运。
女人之身,有什么自由可言。可笑的是,时间久了,给女人自由,她们都会觉得是危害。
可怜又可憎。
云楷下午来找荣臻,进了门就让锦娘出门候着,不许别人进来。
荣臻向他行礼,被其阻止:“皇后在朕面前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云楷拉着荣臻在榻上坐下,见她一如既往在下棋,并不过问早上的事情。他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皇后不问老师今天提了什么吗?”
“何需要问?”荣臻从棋盘上转过头,看了眼满脸期盼的云楷。
“难道…你又知道结果了?”云楷一脸好奇,抓着荣臻的小臂:“那快说说,老师今天讲了什么?”
荣臻摇摇头,望着云楷:“不是老师讲了什么,是信你可以做到早上我对你的嘱托,所以不用问结果。”
云楷微愣,随即竟羞涩起来,不由绽开笑颜:“你…竟然夸我,真心的?”
“真心的。”荣臻重复道,面露微笑,轻轻抚了下云楷的面颊。
云楷倚着荣臻,又想起之前与她打的赌:“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事?”
“你已经做好了,不是吗?”
云楷神色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就这个?”他本以为荣臻会要奖赏,然而对方所要做的事竟然只是几句话。
荣臻颔首:“你完成的好,大家都好。你韬光养晦,给敌人错觉,就还有时间翻盘。你完成的不好,老师就会知道你在撒谎。然后…”
“然后?”
然后向宰相通风报信,透露他们地一举一动,然后敌人加快筹谋计划,设计圈套谋害他们,取而代之。
荣臻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把手中捏了许久的棋子放在棋盘上,白棋终于整个围住了黑棋,全盘皆杀。
“这是什么?”
云楷看着圈内的黑棋一颗颗被放回碗里,荣臻双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
“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