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柔做了个梦,如若往常,他梦的都是与先贤谈经论典,或坐着或站着,对风月吟个诗做个对什么的,往往得了什么佳句,醒来还要挥笔记下。头一次在梦里没命地跑,跑得披头散发、跑得他爹娘都不认识他……
他边跑边求饶,“你别追了,别追了……”
身后的人没回应他,还是穷追不舍。
跑了太久,跑到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来,手支着两膝,上气不接下气的。他转头想看追他的人到那了,刚一回头,就被追兵一个虎扑,扑倒在地!
那人见成功把他压在身下,不由地哈哈大笑。伸手就往他衣襟里伸,摸出一包牛肉干,然后洋洋得意地拣起一片就往嘴里塞。大约是滋味太美,笑得分外灿烂。
这一次薛定柔终于看清了对方的五官。这个臭不要脸抢他牛肉干、惊吓程度堪比女鬼的女人,就是方苔!
梦醒时分,薛定柔决定,以后见她,都要绕道三尺远。
这厢方苔倒是睡了个好觉,只在起床后,看到桌上一方手帕的时候,想起薛定柔,觉得有些尴尬。但她一个在现代文明里长大的女子,也不觉得看到小男生裸上身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快便抛之脑后了。
方苔每天被一堆活计折磨得吐血,如何穿越回去这事更是毫无头绪。
日子照样过着。
这天清早,小亭子一见她起来,就热情地给她介绍今天的早餐。
“姑姑、姑姑,你看,早上有你最爱的荷包蛋!”
荷包蛋!方苔盯着盘子里的蛋,咽了咽口水。被油煎过的蛋白翘起一层薄薄的金边,毛毛糙糙的,衬着内里的蛋白越发娇嫩欲滴,正中的溏心蛋黄,更是……方苔直觉得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虔诚地,把它吃掉!
在旁边目睹了方苔吃蛋全过程,小亭子咽了咽口水,道,“姑姑……你觉不觉得你……”
小亭子想说的是,她姑姑,进食状态和平时状态判若两人。
“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孩子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她的姑姑,大概是先生教她的词还不够多。
“我去上学了。”她快速地滑下凳子,溜了。
方苔看着小亭子的背影,想起来今天是要上山为小侄女找点草药来着。见外头天光明媚,就带上工具、挎上腰包出门了。
这山中树影婆娑,阳光斑斑驳驳,晒落下来照在青石小路上,当真是美极了。方苔心情好,效率也高,很快便采满一包。
人生难得几回闲啊,方苔在小路旁寻了个阴凉地儿,躺在石板上,闭眼休憩。现在觉得,以前那种汽车手机的生活,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每天被信息资讯追赶,好像从来没认真地沐风纳凉,聆听虫鸣和鸟叫……
方苔躺了一会,又觉得脚底有些不自在,起身把鞋一蹬、袜一摘,干干脆脆在这无人山中撒开怀来。
又躺了一会儿,方苔发觉嗓子有些渴,今天出门没带水壶。方苔眯了眯眼睛,嘴角晒脱一笑。古有人望梅止渴,今天她就来效仿一二。她闭上眼,左手支住脑袋,右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想象着她有一个杯子,杯中有水……
薛定柔擦拭了下额角的汗珠,继续沿着山路步行,今天挺顺利的,一早就到邻村跟师兄弟们换好书。经过早上的攀谈,他对几个月后的考试更有信心了,嘴角上扬,脚步轻松地往拾春里走。
一路无恙,直到远远看见,路旁有个青衣女子,背对着他,躺在一块石板上,右手在空中,不知比划着什么。起初他也不在意,可随着他往前,看见了女子的侧颜。薛定柔整个人如坠冰窟,顿在了原地。
是方苔。只见她,右手在空中,做了个撒的动作!然后手指转动,好像凭空握住了个什么东西,慢慢得往嘴的方向送,离到近处,双唇轻启……好像真饮了一杯液体,咽了咽,脖节蠕动……
其实阳光微洒,这一幕的方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足尖从裙摆微微探出,青衣美人,举杯侧卧。真真一副美人醉饮图!
可薛定柔觉得蹊跷,觉得画面太过旖丽,觉得下一秒会有一只狐妖转过身来,伸出长长的利爪,茹他的毛饮他的血……
他只觉得寒毛直竖,冷汗浸透了他的一扇,握住背筐的手指不由收紧。他屏住气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慢慢后撤,直退到几十步远。换了一条路,一溜烟儿,逃了……
就这样,方苔好长时间没瞧见薛定柔,要不是今天百家聚在一起吃饭,她都快忘了有这号人物。
今日,吃的是喜酒,据说是村长家娶媳妇,家家户户都请了,每家可以派两个代表来吃宴席。方巍有事,崔蝶衣正好手上一批绣品没赶完,这好事就落到了方苔头上。
到了中午吃饭的点,方苔领着小亭子来到了集会点。饭宴人还没到齐,就已是极热闹的了。方苔刚过来,就有个老婆子,抓住她的手,给她手心里塞了两块糖……
“吃点喜糖,沾沾喜气!”老婆子整个人喜上眉梢,笑起来十分精神,连满脸的褶子也不难看了。
“多谢!恭喜恭喜!”换以前有人敢往她手上塞这样两块粘腻腻的糖,还是徒手没独立包装的。她肯定要炸毛。现在呢,她盯着老婆子手腕上挂着的小篮子,只恨不能再多拿两把。
方苔用舌头搅动了下口中的糖,有梅子的味道,这滋味也太好了吧!
旁边的小小人儿拽住她的衣袖,方苔低头,见小亭子仰头看她,泫然欲泣。
“呜呜呜,姑姑,应该有一颗糖是给我的吧……”
方苔挑了挑眉,俯视道,“小孩子糖吃多了,会蛀牙!”
这里的人,方苔也不大熟,就随意挑了好夹菜的位置落座,只等一会开宴。
人越坐越齐,等待的间隙,方苔无聊地随意打量四周,意外瞧见了薛定柔。
两人就坐在隔壁桌,会场地小、桌子又多,桌与桌挨得特别近。正巧他也转头来看这边,四目交接……距离近的,方苔都能看到薛定柔的睫毛,他的睫毛是这样浓密细长的……
薛定柔见到她的反应倒是很干脆,直接撤回视线,转过头去。
不是在这里遇见,方苔都忘了她很久没见薛定柔了,而且从他刚逃避的眼神判断,他在躲她?
方苔懵了,她有招他惹他吗,瞧他把她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确实招他惹他了……
那一连串的砸扑抢踩闯,谜之操作,方苔突然觉得没脸回忆,自己是不是该找机会弥补下他。
“姑姑,上菜了!”小亭子兴高采烈地招呼她。
果然食物的魅力是最大的,村长的致辞,方苔全当耳旁风,一心一意和侄女两人,一大一小,扫掉每一道菜,战斗力超群。同桌人见状,连肠子也悔青了,在心里感叹选桌不慎啊!
等到红烧肉上来,同桌人早有防备,三秒内盘中肉就被夹光了,饶是方苔伸长手臂也只夹到一块,像小亭子这种低龄选手更是连筷子都没蘸到肉汁……
“姑姑!”小亭子哀嚎自己为啥没夹到,红烧肉可是她的最爱!
这……方苔面上的神经都扭成了一团,天人交战的结果是,又一次忍痛把到手的红烧肉给了小亭子。方苔看着自己筷子上,欲滴不滴的酱汁,仿佛世间都少了颜色……
“来,你吃这块。”一双筷子夹着一块品相上佳的红烧肉,放到了她碗里。
方苔视线顺着筷子看过去,就见高双林一边收回筷子,一边对她笑,“趁热快吃吧。”
哇,这人是天使吗。方苔感谢几句,立马把红烧肉塞进嘴里,果然,这红烧肉就跟想象中一样好吃!方苔得了便宜,又朝高双林微笑致意,倒是他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看她了。
小亭子只挑她爱吃的菜下筷,中间连上好几盘蔬菜,她都意兴阑珊,直到后头上了一盘松糕,热气腾腾的十分松软……
方苔看到松糕上来了,也是有点愣,意料之外地没有动筷。
小亭子美滋滋的吃了一块,待再去夹,已经没有了。
“哇,姑姑,我好想再吃一块松糕!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小孩子念念叨叨个不停,整个人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耍起无赖。
扭着扭着,还撞到了后桌的人,回过头,三人皆是一愣。方苔在内心低吼,撞谁不好,偏偏撞到薛定柔!
小亭子眼睛一瞥,刚巧,薛定柔盘子里有一块松糕,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等人食用。方苔也瞧见了……
“姑姑,我好想……”话刚说了半句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方苔捂住小亭子的嘴巴,咬牙道:“不,你不想!”
酒足饭饱,方苔和小亭子两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家。方苔摸了摸今天的肚子,很是满足,脑海里还在回味着厨子哪道菜烧的更好吃。
小亭子突然开口,用肯定的语气道:“姑姑,我觉得高叔叔对你有意思。”
“啥?”方苔被惊了。
“你看他,从别桌换桌位到我旁边。还给你夹红烧肉,这不是很明显吗?”小亭子分析得有理有据。
“他换到你旁边,你怎么不猜他是喜欢你,想娶个童养媳回家?给我夹红烧肉,也许是想贿赂你姑姑我呢。”
“哇哇哇,你胡说!”小姑娘急得跳脚。
哈哈哈,这个鬼灵精,还不是她的对手。小亭子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突然小小声地说,“我不喜欢那样的。”
方苔逗她,“那你喜欢哪样的?”
“我,我将来长大,比较想嫁薛哥哥那样的!”
薛定柔?!她没听错吧。
“你这小丫头懂不懂,找老公是给自己找个依靠。你看这薛定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将来连你想吃只鸡,他也抓不动,这未免太惨了吧。”方苔边说摇了摇头。
“姑姑才不懂嘞!薛哥哥是全村最聪明人,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学富五车,才通古今。是村里最最本事的人,将来一定能当个大官儿的!我看好多姐姐都喜欢他。”
方苔瞪大眼睛看她,“你哪来这么多夸人的词儿啊。”
“我们先生说的呀,他说他赌薛哥哥将来一定可以当上大官儿,让我们好好学着点。”
小亭子越说越兴奋,眼里都是星星,“你知道吗,薛哥哥过目不忘呢!那么厚的一本书,他翻一翻就会背了……”
方苔甩给她一个爆头栗子,“小丫头一天天想些什么呢,回头让你爹娘去学堂问问,先生平时都教点什么。”
小亭子连忙拉住姑姑的袖子告饶。
一大一小,在田野山路间,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