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

静思书房外

一身素布云衣的晏老家主站在池边，耷拉着眼帘望着圆润的鹅卵石池中上千金的五彩锦鲤在水中打转，池水清澈见底，隐约的倒映着几棵有些孤单的文竹在轻微摇摆。

胡子头发雪白的晏老家主轻轻吟道：“一片烟蓑一叶舟，梦中身世是沧洲，鲤鱼风退不胜秋。秋月春风行处有，苍苔浊酒醉时休，人生虽异水同流。”

何伯站在一旁，十几年如一日般的听着晏老家主说话，安安静静不曾打扰。

晏老家主负着双手，语气平淡的说道：“麓泉城只不过是一座池子，天下大势将至，谁也改变不了，那些小鲤鱼可以承着这涛涛之水，凭自己本事走江化龙，遨游天地，而我这只快死的老鲤鱼，只想守住这块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不让它被这些化龙的鲤鱼给毁了。”

这时

“老不死的，说得好！”陈老家主抱着一坛酒，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

晏老家主笑骂道：“你老陈祭祀过后可是要入京城为官的，今日不去贾家那小子的宴席上混个脸熟，来日入朝这官怕是不好做咯。”

陈老家主豪迈的回道：“你个老不死的都说了人生虽异水同流，你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这官好不好做，水流不流，跟老子着实没有半点关系，你也不用操半点闲心。”

晏老家主笑着摇头说道：“明天的祭典，各路人都心怀不轨，各家也都将这祭祀当成棋局，情况错综复杂，老陈你得小心些。”

陈老家主玩世不恭的摸着鬓间的小辫子说道：“放心吧，你晏家有何兄，我们几家也不弱，明天那些人未必讨得到好！”说着陈老家主挑了挑眉调笑道：“老家伙，你家那孙女跟那小道士你不撮合撮合？要是不抓到手那也太可惜了，这么大的好处，你真舍得？要是我家有个孙女，我一定豁出这长老脸去求那小道士赏脸。”

听着陈老家主调笑，晏老家主也不理会，风轻云淡的说道：“福兮祸兮，谁又知道呢？既然我儿子孙女自己已经选了，我便不会再插手，那一只云鲤笔，就是我唯一留下的香火钱罢了。”说着话晏士礼淡漠的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似已看开了这人间烟火。

陈老家主拍开了酒坛的封泥笑道：“晏老儿，论豁达这辈子我果然是比不过你了，老何，拿碗来，我三人今夜好好共饮一番。”

何伯看着两人斗嘴，笑着走出院子，身后传来了陈老家主的声音，“何兄！别忘了蛇花羹！”

***

***

酒鼎楼中

宴席已开

一群妩媚女子从阁楼四面八方飘荡而至，一盘盘珍馐美味从船上端出，女子弹琴鸣瑟，舞起淮汉王朝的天衣舞，一时间热闹非凡。

五大家除了陈家家主，其余大大小小的人物全都到了，而住在驿馆的刘公公和知府张伦也已早早入席。

周观沂无疑成了宴席中的焦点人物，人人都想与之交好，不管是周观沂身后用剑天下第一的生息剑门，还是那手握重兵的昭王周显，单拎一个出来也都是世间少有人敢惹的存在，更何况，周观沂不凡的武学天赋和过人的聪慧韬略，任谁看了也觉得是天选龙凤，如何能不想结交一番？

可此时周观沂身旁的小雨儿却抬着一个茶杯，牙齿死死咬住杯边，眼泪时不时的滴落。

周观沂看着一旁哭的梨花带雨的堂妹，沉吟了一下，还是捻起筷子夹了些菜给小雨儿，可小雨儿却哭的更加伤心，周观沂知道为何，也只好作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珍馐美味已经尽入腹中。

水榭中央，舞女们一个个香艳浓浓，可今日有各家长辈在，也没哪个饥色之人敢逾越放肆。

柳不语看到对面月湾长桌上，一个面带英气的女子站起身来，走到那群舞女面前挥了挥手，将舞女全都赶了下去，接着那女子声音中带着傲气说道：“宴会也差不多了，这舞曲庸俗至极，一定难入各位之眼，实在丢我五家脸面。”

女子说完，整个宴会一瞬间都静了下来。

贾仲站起身来，笑容温和的说道：“魏姐姐，你这样反客为主，怕是不太好吧？”说完贾仲对着还在桌子上喝酒的魏凌云使了个眼色。

魏凌云只得连忙走了过来，虽然畏惧姐姐，可总比被父亲打死强。

魏凌云低声在魏照云耳边说道：“姐姐，你这是干嘛？长辈都在这，你快快回来。”说完伸手就准备去拉姐姐，可魏照云只是横眉一瞪，魏凌云便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缩手缩脚的退了回去，魏凌云这才想起来，这个姐姐打自己虽然没几次，可只要出手总比父亲打得还重呢！

上座之上，本来百无聊赖快要睡着的王金榜一看有好戏可看，连忙打起了精神向宴席中间的女子望去，女子好看是好看，可王金榜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若是这女子换上了男装也定比男子还要多上三分气概，但这女子实在太凶，王金榜觉得还是离远些为妙。

“拿琴！”

魏照云贴身的丫鬟抱来了一张古琴，轻轻的放在了宴会中央，魏照云撩一身挽云裳坐下，将包裹着古琴的墨绿绸缎打开，一时间宴会中议论声不绝于耳。

绸缎中的古琴三尺六寸五，栗色冰清纹，琴弦泛着阵阵银光，琴头上还雕有凤舞九天之像。

凤鸣音！

魏照云干净利落的玉指一挥。

铮！

琴音音色悠远，余音深沉，拨动琴弦，韵律如边关凄凉，鹰啼血色，魏照云手指如挥舞的刀剑，金戈铁马，一瞬间，将一副沙场图勾勒在了众人眼前，只见一女子手握长剑，身披战甲，逆血流，迈步而行，不似女子而胜男子，琴声满是不甘，不愿，透出一股股雄壮悲凉。

琴声之中

柳不语如身临其境，只见眼前似有人劈出一剑，斩断了浑身锁链，接着出了千剑百剑，可终究也只是一剑，柳不语闭目而听，只觉得脑海中所有记下的剑谱都在飞舞，时而杂糅在了一起成了不同招式，时而又飞散开来不成一招一式。

原来，剑招还可如此

似刚似柔，万般变化！

良久

魏照云指尖停下，水榭上还有余音回荡，随后被镇住的众人掌声络绎不绝。

无人注意的柳不语睁眼而视，右手两指作剑向前斩出，只见身前的茶水泛起波澜。

柳不语自嘲的摇了摇头，自己方才脑中想的可是琴中之人一剑开江河，可换了自己来做，再如何心有所感，也只不过是引得杯中茶水晃动，实在差的太多。

而柳不语不知

水榭之下

平静的湖水如被人挥剑划过，泛起了阵阵涟漪，随后湖面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

魏照云这一曲，与贾仲准备的那娇艳奢华取乐的天衣舞相比好了太多，一时间风头无二，贾仲在一旁笑容灿烂的望着魏照云，将手中酒杯捏的粉碎。

众人称赞

可刘公公却翘着兰花指意味深长的说道：“哟！听闻这前朝名琴落霞式凤鸣音丢失了多年，朝中之人替皇后娘娘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没想到却是落在了魏家手中，魏家主可真是好手段！”

刘公公话里有话，在场的人都玩味的看向了魏家。

魏家主魏琛一脸古板模样，虽然不知道自己女儿有这一出，但依旧面不改色的说道：“刘公公过奖，这琴乃是小女在民间所得，跟前朝可万万无关，我等五家为了淮汉鞠躬尽瘁，是绝不敢有何私心的！”

话已至此，刘公公哼了一声，面色阴沉，自己来这麓泉城，其它家可都送上了不菲的见礼，可唯独这魏琛迂腐不化，自己三番五次派人委婉提醒，可魏琛压根不理会刘公公，这让刘公公如何不恼，此时有了机会，那名琴凤鸣音娘娘可惦记了许久，刘公公打定主意等回到宫里定要让这魏琛好看。

而宴席中的魏照云压根没正眼看刘公公，抬头就对着王金榜开口问道：“上面的小师兄，我今日来此，就是想知道这春秋书院赢先生如何收弟子的？”

王金榜正跟没事人似的看戏，听到魏照云问自己，王金榜装着咳嗽了两声，老气横秋的说道：“我师父对收徒之事自有定夺，时候到了，师父自然会告诉你们五家。”

可这时贾仲走上前来，彬彬有礼的说道：“王师兄，晏家萧家陈家三位都已经放弃了此次机会，在下贾家贾仲听闻尊师盛名已久，愿为尊师座下弟子，侍奉尊师。”

贾仲满脸恭敬，魏照云却不屑此低微作态，气势凌人的说道：“小女子魏照云，是替魏家而来，赢先生二选一便是！”

王金榜左看看右看看，心中郁闷，师父不是告诉自己，若是他放出话要收徒，春秋书院都得被淮汉王朝的读书人给淹没了，可怎么如今答应了来这麓泉五家继承人中收名弟子，居然有三人放弃，剩下的两人中还有一位女子，王金榜心里打定主意，回去非得要好好问问赢春秋，难道他收徒弟其实这么不被人待见？

魏照云等着王金榜说话，却发现那小孩居然走了神，眼神凌厉，冷哼一声。

王金榜打了一个激灵，被魏照云看得有些害怕，连忙说道：“二位不要着急，我师父说了，明天祭典结束后，收谁便自会揭晓。”

魏照云点了点头，也不再继续追问，方才她不过是因为看不下去一群女子在这搔首弄姿，才临时起意，故意拿琴弹曲，好早些将这无聊的宴席结束。

一旁的贾仲虽然笑容不变，可心中早已杀心四起，今夜宴会，可谓诸事不顺，正主未到不说，多番计划也都不能实现，而魏照云那贱货又横插一脚，自己虽然音律学的不差，可相比今晚那一曲，自己的曲子就多显轻浮，拿出来反而献丑，而上座的王金榜，以贾仲谨慎的性格，摸不清楚王金榜的喜好前，是决计不会病急乱投医的。

整个宴会经这么一出，冷清了许多，再加上明日日出时，东山之上便开始文脉祭典，一部分人就已经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

晏家主晏达起身走到了水榭中央，满脸春风得意想遮也遮不住，晏达往周观沂方向看了一眼，得到示意后笑着说道：“诸位且慢，老夫有一大事要说！”

水榭上，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能有比明天祭祖更大的事？可晏家家主这么一说，人们的确好奇，一时间宴席上全都变的静悄悄的。

晏达说道：“大家也知道，蒙圣恩，往后便是我麓泉五家出头之日，这是大喜，而我晏家…也有一出喜事。”说着晏达卖起了关子，笑的更加开心，宴会中人都开始催促，晏达满意的听了会后，得意的说道：“昭王爷世子周观沂殿下，来这麓泉城，便是为了与老夫小女晏韵定婚！！！”

哗！

宴会中的人全都沸腾了，一个个人连忙起身祝贺，生怕晚了些便会与世子拉不上关系。

“恭喜恭喜，世子殿下！”

“殿下好福气，听闻晏韵姑娘可是才貌双全啊！”

“晏兄，你这皇亲国戚的位置可是坐稳了呀！”

晏达满面春风，开怀大笑。

这几十年的不得志一朝散去。

人人笑逐颜开，人人都在为了这淮汉王朝难有的喜事而兴奋。

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周观沂席位上的小雨儿在默默的掉着眼泪，也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明日主持祭祀的道士，在晏达望向周观沂时，就知道了要发生什么，在晏达说出口前，道士便已逃上了小船，他不想听到哪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他只想离这个水榭越远越好。

周观沂透过了祝贺的人群，看了一眼远去的道袍少年，随后便继续谈笑风生。

水榭外

湖上的小船摇晃，船上的道士凄凉，道士听着水榭上的欢喜，满心皆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