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安兮染迷迷糊糊醒来。

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是死牢，只是极为破败。难不成刺杀皇后还可以活下来？安兮染甚是疑惑。

门被推开，一股浑浊的空气涌入。叶笙琦一身将军装扮走近安兮染。

“你醒了。”叶笙琦难得温和对安兮染说话。

安兮染看着叶笙琦，问道：“你救了我?”

叶笙琦眉目冷淡：“准确来说是我和姐姐一同救了你。你高烧不退，姐姐不眠不休守了你五天五夜，刚累得昏倒过去被我送到了隔壁房中。”

安兮染大怒：“你也不拦着她！”

“我拦不住姐姐，而且你不可以死。你死了，姐姐该怎么办。”

“我死不足惜，可是你看这是哪里，这是冷宫，为妃已是天大的委屈，打入冷宫又算怎样。”安兮染看着破败的房子冷冷道。

叶笙琦脸上却挂上了温和笑意：“姐姐以前说你似我，我观你面貌却是有五分似我，但我不喜你，你为人在我看来太过懦弱，且又来历不明，我要防着你。”

“我不需要你的好感。”

“但我现在看你却是和我比较相似的。你对姐姐是真正地掏心掏肺地好，你在姐姐的身边我也就比较放心了。我以前对你不敬是我的错，但愿你以后能依旧如此待姐姐。”叶笙琦弯身对安兮染行礼。

“我自是会真心待姐姐，只是你打算就让姐姐在这冷宫中吗？”

“你说得不错，为妃已是天大的委屈，又怎能一直待在这冷宫中。除了姐姐，这世上有谁配做皇后。我的姐姐自是皇后。”

安兮染满意了：“算你还是有点用的。”

“这里虽是简陋，但是所有的生活物资我都准备好了。宫中上下也打点好了，没有人敢为难姐姐的。你们先安心住在这里。”

“你病好了，姐姐也应该快醒了，我就先回去了。”叶笙琦转身离开。

“等等。”安兮染有些不好意思：“你自从姐姐大婚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来过了，姐姐她很是想念你。你就等她醒了和她告个别再走吧。”

叶笙琦犹豫一瞬，笑道：“不了。”

叶笙琦打开门走出去。

想是这宫中耳目众多，叶瞳殇和安兮染又是带罪之身，叶笙琦也不好多待。

叶瞳殇醒来看见安兮染醒来自是欣喜异常，但又遗憾叶笙琦的不告而别。

“发生了这么多事，叶小姐自是需要处理。等这事过去，还怕没有相聚的机会吗？”安兮染安慰叶瞳殇。

叶瞳殇展颜：“兮染你说得对。”

”叶瞳殇又蹙眉看着安兮染：“但兮染你太冲动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了。”

安兮染点头：“不会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能够这样对她的姐姐了。

内务府每天都会按时送来物资，也无人敢对叶瞳殇和安兮染不敬。所以虽是住在冷宫中，但是叶瞳殇过得比在祈云宫还舒适。

深夜，叶笙琦将手中书卷递给叶晟。

“这是丞相的全部势力和罪证。这段时间皇宫暗卫已经暗杀了一半多，剩下的不足为惧。丞相的根已经可以连根拔起，黎家的资产也都会充入国库。”

叶晟平静地听着。

叶笙琦报告完安静地立于一旁。

叶晟的手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这些年多亏你帮衬，孤才可以一路走的顺畅点。如今你的手中握着有十万大军，暗影阁杀人于无形，是当今第一大杀手阁。”

“暗影阁早已解散，臣愿将兵权尽数交与圣上。”叶笙琦双手将兵符呈上。

叶晟没有接，“孤曾经和你说过，帝王猜忌心起，便只能以死亡为终结，叶将军如今可理解这句话。”

“臣明白了。”叶笙琦将兵符放于案上，挺身站起：“叶瞳殇不是叶家之人，叶家之人不认她，叶家族谱中没有她。”

叶晟点点头：“叶瞳殇是孤的皇后，只是孤的皇后。”

叶笙琦俯身：“望皇上谨记今日这番话。”

叶晟将刚拟好的圣旨拿给叶笙琦看：“待一切尘埃落定，这份圣旨便会向天下公布。”

叶笙琦细细地扫过圣旨中的每一个字，确定无误，复将圣旨还回。

“臣还有一事相求。姐姐身边的那个名叫安兮染的姑娘，望皇上也能善待她，多为体谅她。”

“待丞相之事解决，安兮染刺杀叶蓁的罪名自会消除，她伺候皇后身边，自是一生安乐。”

“臣愿已了。”叶笙琦眉眼间漾出笑。

叶笙琦转身离开。

“笙琦，是孤对不住你。”在叶笙琦即将关上御书房的门时，叶晟的心中还是涌出一丝愧疚。

“圣上没有对不住臣，这路是臣选的。”

叶笙琦孤傲的身影消失在叶晟的视线中，一阵寒风涌入御书房，寒意不经意间便自心向身席卷叶晟。

叶家因谋逆之罪被全家抄斩时，都城下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人头落地，不过一刹，被大雪掩埋，不过一刻，从此后，国中再无叶家，叶晟的皇位终于坐稳。

那天，叶瞳殇头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着金罗蹙鸾华服正式成为皇后，成为叶晟名正言顺的妻。

叶晟对叶瞳殇极尽宠爱，后宫只叶瞳殇一人。叶瞳殇曾在绣嫁衣时不止一次盼望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而这心愿终成真。

后宫消息闭塞，宫中人又被严令禁言叶家之事，可这世间从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凤冠下的鲜血总是会流出来的。

叶瞳殇拿起一块百花糕要吃，却突然是想起什么，只闻了闻那糕点又放了下去：“我记得笙琦最是喜欢吃这百花糕，小时候还经常去偷吃别人家的。如今我这里有了这糕点，她却不来看看。”

安兮染看叶瞳殇有些伤感，便劝慰道：“叶小姐肯定也是想念姐姐的，只是叶小姐不是普通小姐，她还是将军，事务肯定是忙的，抽不出空来也是肯定的。”

叶瞳殇摇摇头，“笙琦她不是会忙得连来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的。她自十五参军，征战途中不管什么环境都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我。有一次军队被困住，信寄不出来，她急了一人单挑对方几万大军，斩杀敌方全部战将，硬是拖着一身的伤回来见我，只为告诉我一句她很好，无需担心。”

安兮染缄默。

叶瞳殇的看着安兮染，似是通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眸中染上清浅笑意：“笙琦从小就是个傻孩子，明明她是叶家正经小姐，我充其量只是叶家的一个丫头，可她却将我当成小姐一样照顾着。我体弱，她就去练武，护我周全。我位卑，她便去参军，用一身傲骨为我争一个身份。“

安兮染柔声道：“她既是唤你一声姐姐，这自是她应该做的。”

叶瞳殇叹道：“是啊，她唤我一声姐姐，我又何尝尽了姐姐的责。”

叶瞳殇看向安兮染：“兮染，你在我身边也一年多了，可曾想过去其它地方，或者做点其它事。”

安兮染蹙眉：“姐姐是嫌我了，想要赶我走了。”

“兮染既是我妹妹，我又怎么会嫌你呢。只是笙琦说得对，这宫中终究不是长久好待的地方，姐姐只是希望你活得自在些。”

“那姐姐呢？”

叶瞳殇浅笑：“姐姐出不去了。”

安兮染坚决：“我不离开，如果姐姐出不去了，那妹妹就在这里陪着你。”

叶瞳殇在屋中踱着步，有些苦闷：“怎非得是和笙琦一样的性子呢？”

安兮染轻笑：“姐姐忘了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了，姐姐当时还挺是喜欢我和叶小姐一样的性子呢。”

“可我此时只希望你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柔弱女子。”叶瞳殇望着安兮染清秀容颜道。

安兮染亦望着叶瞳殇，道：“姐姐，晚了，我已将姐姐的喜好记在心里了。改不回去了。”

叶瞳殇移开目光，轻叹：“罢了，这样也好。”

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刚刚被墨染过了一般，偶有的几颗星子似是圆润的明月划过天际时洒落的几点光辉，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光卡壳一般寂静，窗外偶飞过几只闪着光亮的萤火虫，又瞬间消逝，时间从未如此安静，又或是时光也觉疲累，想要休憩一小会儿。

叶瞳殇将酒温好，酒气氤氲在她的眉间眼中，眸光静谧，像是一汪深潭。宫外，太监细细的通报声远远传来。

叶瞳殇看着叶晟一步步走近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姿态，却是越来越远的距离。

“圣上，臣妾刚温的酒，为你满上，解解乏可好？”叶瞳殇眉眼间的笑也像是有雾气缭绕。

叶晟静静地凝视着杯中酒，琥珀色的酒液在他的眼中晃荡着。他执起酒杯，眉目微弯，薄薄的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晟望着叶瞳殇，眸间有着温柔笑意，闪动着的，是那个尚且年少的男子对心爱女子的情意。彼时无关其他，只是最为纯澈的爱意。

窗外的月亮隐去了身影，一两声蛙叫打破这寂静。

叶瞳殇墨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面容不施粉黛而冷凝如雪，眼神空洞，不知望着何方。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叶晟开口，嗓音微微沙哑。

“以前妹妹问我是否想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想着等你所有事都解决了，我们留一点时间，就去寻那样一个地方安逸地生活着。妹妹笑我傻，可我想时光还那么长，我们总是能留那一点时间的。我从那时开始留长发，想着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躺在我夫君的怀中，用青丝挽一个结，用最温柔的语声告诉他，结发为同心，恩爱两不疑。”

叶瞳殇的眉眼弯弯，“可是我的夫君是皇帝，他的心是天下的，他的爱也是与众不同的。天地之大，却永不会有那么一个地方。”

叶晟眉间溢满悲伤。

叶瞳殇眉目温和地望着叶晟：“叶晟，你已有江山天下，我们就缘尽于此吧。”

叶晟心如寒冰，他一挥手，将桌上物件尽数扫落，眸间赤红：“瞳殇你说过不论何时都会陪着我，我已经将命放在了你的手上，你为何还是不肯回头。”

叶瞳殇寂寂地坐着：“叶晟，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是天下的。”

“不，你是我的皇后，你答应过要陪着我，你不能离开宫中，你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叶晟几近癫狂。

叶瞳殇叹息：“不，我不离开宫中，从我踏进这里的那天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宫中了。”

叶瞳殇转身离开，朗声道：“皇后叶瞳殇谋害圣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贬冷宫，终身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叶晟看着叶瞳殇走远，定定地站在那里。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他是雄才大略的皇帝，可此时，他连向前一步的勇气都丧失了。叶瞳殇画地为牢，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此生缘已尽，终身不复见。

冷月凝霜，寒夜氤氲着悲凉的气息，皇帝叶晟蹲下身，如幼时一般将身蜷成一团，闭上眼睛。远处，远远地，是宫门开启的声音，是宫门吱呀关上的声音，是老旧的宫锁啪嗒落上的声音。皇帝叶晟拥有天下，但这离他最近之地，是他此生不可踏足之地。

花开花逝，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上的印记在身后层层腐朽。

转眼十年过去，安兮染依旧青丝飞扬，容颜一如叶瞳殇第一眼见她之时。叶瞳殇却已是银丝满头，容颜枯槁。

安兮染踏着斑斑驳驳的阳光走进房中，叶瞳殇已是意识涣散，生机微弱。

依稀还是那一天叶笙琦将疲累的她抱进房中的光景，眼角眉梢都是心疼。

叶瞳殇眉眼弯弯，“笙琦，你来了。”

叶笙琦一步步走向她，“姐姐，悔否？”

叶瞳殇轻微地摇动头，“不悔。”

那一头银发在斑驳的阳光下亮得刺眼。

叶笙琦轻抚着叶瞳殇的发，“姐姐，你累了，睡吧。”

叶瞳殇依言闭上眼睛。

“可笙琦，我愿你活着。”叶瞳殇轻轻地说着，说给自己听。

她是不悔的，从遇见那个男子开始便知是不悔的。可她总是贪心的，希望多得到一些，希望她的妹妹依旧神采飞扬，依旧可以在阳光下喊她一声姐姐。

外头日光正好，屋中温暖舒适，叶瞳殇静静地睡着了。叶笙琦将姐姐的发梳顺，将她的被子掖好，抚平姐姐眉间的那一抹细纹。

一切做好后，叶笙琦靠在床沿，也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叶笙琦的眼中滑落，整个冷宫燃起冲天大火。

叶晟远远地看着那火，他抬起手，保持着握住的姿势。微风吹过，他白发横生，已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