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是落日城的流火节,节日的时间节点是半夜子时,没有流火,只有一点又一点闪着红光的流火萤飘飞在空中,一聚众,众连片,它们在每年的仲夏时节准时来到,如天边赤霞般舞这一夜,在天边的第一抹霞光展露时,它们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残破的尸体,也没有死时的惶恐,一切都成自然。
颜修在落日城中备下百桌佳肴,邀了幽女的父母兄姐族人来同赏这落日流火,赏这人间奇景。
城门大开,幽泽国大将带着一众人踏着漆黑的夜色而来,他们穿着节日的重装,亲切微笑地向着幽女致敬招呼。幽女笑意盈盈地一一回应。
幽女的母亲浅笑着望着幽女:“他待你可好?”
幽女垂下头,一抹红晕晕开:“他待我极好极好。”
幽泽国的大将军也是笑意盈盈的:“如此便好。”
幽女自幼便不爱戎装爱红装,一身的武艺半成不就,一身骨血无一丝硬气只满溢的温柔,这样的女子,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却不是幽泽国人的样子。幽泽的母亲爱着这个女儿,默许了女儿的一切,她也尽力保全了她的温柔。
她也为女儿寻了个天下无双的郎君,他不需要幽女手持刀剑,浴血而行,他会爱着幽女柔弱温和的样子。
如此,便好了。
天穹上出现一小小的红点,它飘荡着,飞舞着,红点忽闪忽闪的,那红点翩翩舞得尽兴尽情,那红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浓,似霞云在天空中晕染开,众人抬头看去,大是惊叹此种美景。
琉璃杯中美酒甘醇,颜修晃晃悠悠地端着那美酒行至幽泽将军的眼前:“这景可美?”
幽泽将军脸上笑意温和:“极美。”
颜修晃晃杯中酒:“如此美景,将军可愿同吾共享?”
幽泽将军脸上的笑僵硬了:“将军是何意?”
颜修饮一口杯中鲜红汁液:“吾不忍吾妻遭受父母手足尽失之苦痛,也愿吾妻可岁岁开怀,所以吾问将军一句,可愿与吾与吾妻,与将军的爱女一同护住这美景?”
幽泽将军僵硬的脸颊舒展开:“那吾亦问将军一句,吾问将军,因何为将?”
颜修道:“为国和平,为民安稳。”
幽泽将军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但你遗忘了一样,将军是为烬霖国安。而本将,是为幽泽国安。”
颜修道:“将军的女儿是吾的妻,将军的孙儿是吾的子,吾是烬霖的将军,他们亦是烬霖的子民,将军是吾的母,将军为何不可守卫烬霖。”
幽泽将军静静地望着颜修不言语,天上云霞变幻,她的眉目间无愤怒恐惧,只余悲悯。
颜修再啜一口酒:“是啊,是吾痴了,将军生于幽泽,养于幽泽,将军是幽泽的脊梁,脊梁怎会放弃背叛自己的身体呢。”
天穹云霞绚丽至极,颜修只觉惨淡:“可是将军,你们回不去的。”
幽泽将军顺着颜修的视线去看那绚丽的人间至景,眉眼刚毅:“只望将军将吾的尸体与吾儿女族人一同火化,将吾等骨灰撒于水若兰中,吾等将随着花魂寻到故乡。“
颜修眉目悲怆:“那幽女呢,她怎么办呢,她该去哪呢?”
幽泽将军轻叹:“若她是你的妻,那便让她随你守着这城,若她是幽泽的子民,便让她……与吾等一同回到幽泽吧。”
原以为是盛世良缘,殊不知只是两难抉择,进不得,退不得,惶然心痛。
幽泽将军噙着笑走向幽女,她的眼中是那个抱着一大捧水若兰粲然而笑的女孩。她的女儿温柔美丽,只是不知从今日始,她的女儿可还会笑?
幽泽将军双手虚划过幽女的酒靥:“幽女,娘亲今日便走了,你要记住,没有人会怨你怪你,你尽可畅快地活着。”
“娘亲,你要回家了吗?娘亲,可是女儿招待不周,兄妹不痛快了?”
幽泽将军含笑道:“娘亲的幽女是个温柔的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莫要自责。”
地上流满了血,那醉醺醺的幽泽人被割破了喉,刺破了腹,在梦中模糊的瞬间疼痛中永久沉睡了过去。一支穿云箭直直地穿透了幽泽大将军的心脏,她平静地阖上了双眸。
幽女望去,她的夫君又在搭弓射箭,眉眼冷酷,是她曾经为之心动的模样。可此时望去,如此地,如此地,面目可憎,如此地,可恨啊!
幽女腹中一阵翻滚,俯身呕出大团脏污之物,亦有殷红鲜血掺杂其中。
她呕得昏天黑地,似要把五脏六腑,要把所有的脏污都呕干净才罢休。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她连站起来都困难至极,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徒手斩杀了两名兵士。她昏昏沉沉地,待要将手中兵士再次斩杀,一双细长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是她熟识的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那个男人啊,她的郎君啊,眉目冷冷地望着她,她却只想问他一声,问他为何要杀她父母族人啊,幽泽可有对不起他,她幽女又何时有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要斩杀她的父母族人啊。
她还未开口,那男子已经冷淡地开了口:“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武功?”他的眉头紧皱,手紧紧地攥着幽女的脉门,略一思索,内力顺着那脉门源源不断地输入幽女的经脉中。
幽女只觉浑身剧痛,她蜷缩着,冷汗淋漓,昏厥过去。
仲夏之夜,梦一场。幽女醒了,她望着空气中的莹莹光点,感觉这梦好不漫长。
幽女身体柔弱不堪,稍多行两步便无比地疲累。她撑坐起来,扶着沿路的桌椅墙壁,一步步地行至窗前,窗外,有一小儿玩耍,那小儿看见床边女子,欢笑着跑了进来,口中呼喊着:“娘亲,娘亲……”
幽女看着那小儿,目光迷蒙又清明,她记得,这是她的仇人的孩子,那人杀了她的父母族人,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的经脉将她囚禁于此,但此时,她的仇人的孩子唤她“娘亲”,一声声,唤得亲热。
幽女笑了,目光诡异,她唤那孩子:“煜儿,过来。”
那小儿欢呼着跑近女子,窝在她的怀中,幽女轻抚着小儿的发,手掌中藏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针,她一使力,那针便扎进了小儿的头顶,小儿“哇”地一声痛哭,小儿紧紧地抱着幽女:“娘亲,娘亲,我头好痛,我头好痛……”
幽女哄着小儿:“不痛,不痛,怎么会痛呢?”她一用力,那针又进了几分,小儿嚎哭更甚,他似是有所明白痛的根源,一挣扎,从幽女的怀中跌落,手不自觉地摸上头顶,摸到一根冷冷的针,那针被摸得动了一动,又是一阵刺痛。
头上的针不敢动,不敢拔,小儿嚎着,哀哀哭泣,幽女却笑了:“痛,怎么会痛呢?不痛的。”
幽女伸出手,要去抚摸小儿的头顶,小儿恐惧着后退,幽女步步紧逼,俩人对峙着行至院中。
幽女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她却还是笑吟吟的,伸着手,要去够那小儿的头。
小儿望了一眼跌倒在地的母亲,见了恐惧的事物一般,转身便跑。
颜煜从那时起,记忆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