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清韵回到了引香居,见堂屋没人,应当是姑娘把人带回后边厢房了。
她吩咐清韵把牛乳拿回灶房,自己去后头找人。
引香居虽然不大,但布局十分精巧,前头堂屋阻隔出二进厢房,左右东西厢房各两间,是四个丫头的住所,姑娘居正厢房,左右耳房一用沐浴,一用丫鬟守夜。后来因为用不着,改造成了书房,除了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放着几口大木箱,存放的都是姑娘平日里写就的卷轴,除了写字的案头位置,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遑论睡人。
所以她见正房灯火通明,心想姑娘不会把前姑爷搬回自己屋里了吧?这要是让宋公知道,老东家还不杀过来扒了他的皮?
忧心忡忡走到屋里,只见环儿卉莞侍候在旁,前姑爷半个身子都横在姑娘膝头,似乎刚刚吐完。
她瞅了一眼唾盂①,里面全是混着血丝的蛋清,倒是没什么怪味。
李吴一实在累得狠了,这会儿半梦半醒迷迷瞪瞪,就这么趴在姑娘膝头又睡了过去。
穆芸筝见他在哪都能睡得着,不由觉得奇怪,这得多少天没好好睡觉才会累成这样?
清音道:“姑娘,您真的让姑爷睡您这?”
穆芸筝听她们叫了一晚上的姑爷,要非她心性淡泊,怕是早就发火了。她把李吴一翻回榻上,不咸不淡道:“不然睡你们那?还是搭张梯子抬了扔出去?”
环儿忙把清音拽一边小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最烦男女有别那一套了,何况姑爷现在喂什么吐什么,她正烦着呢,你干嘛上赶着撩虎须。”
清音气道:“哦,我和清韵回来遇见东家,费了多大的劲儿瞒着。你们倒好,不腾个地儿让姑爷睡下也就算了,反而还把人往姑娘房里塞,要是东家起疑过来一瞧,你我一个个欺上瞒下,谁能讨得了好果子吃。”
“哎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们不腾地方安顿姑爷。明明是姑娘看我们几个年纪小,怕我们介意才会这么安排,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这等离间诛心的话了。”环儿知道自己才来宋宅三年就做上了掌事大丫鬟这事让清音不爽快,但自己也是真心诚意为姑娘好,毕竟这半年来姑娘的烦心事够多了,自己就想让她待在家这段时间,凡事都能顺心如意。
若是她们也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忤逆姑娘,还能指望她嫁去长安以后,陈家一窝子豺狼虎豹来疼她吗。
清音道:“你不要以为自己跟了姑娘三年就比我们都了解她,论资排辈,你我头上还压着一个喜姑姑呢。”
穆芸筝又不聋,自然听到了她俩的“悄悄话”,她皱眉道:“有什么好吵的,既然这么害怕,去知会姥爷一声不就完了?我只是留他借宿,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好像我是在偷汉子一样?”
两个丫头闻言赶紧低眉顺目地站着,不敢再多一句嘴。
穆芸筝叹了口气:“平日里也是为难你们了,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还要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这话已经算是敲打了,两个小丫头还从没听过姑娘说过这样的怄气话,尤其清音害怕姑娘将自己赶走,忙膝盖一软给她跪下道:“姑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您别赶我走。”
环儿也跪下道:“我也有错,不该错会了清音姐姐的一片好意。”
穆芸筝左右瞅瞅她们,“不拌嘴了?”
两个人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
就当今这个世道,一个姑娘家过了十六岁,若没有一项活计傍身,怕是一回到家就会被长辈逼着相亲嫁人。
清音清韵卉莞都是穆芸筝看着长大的,虽然女孩子相处多少会有些摩擦,但她们大事上从来不掉链子,她自然也愿意栽培她们,实打实用心教了好几年。
她们也爱琢磨,长久以来不说熟读四书五经,但一些简单的经史典籍都各有领悟,也算得上用功刻苦。所以她哪里舍得赶她们走,也就是看她们因为一点小事大动肝火,若自己不出面调停恐怕双方心里都不服气。
穆芸筝道:“清音,你方才说碰到姥爷了,他有没有问你们出门办什么事?”
清音赶紧将功补过道:“有,东家一听是环儿妹妹病了,倒是心疼的很,什么都没追问就放我们回来了。”
穆芸筝点点头:“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环儿清音对视一眼,单看前姑爷这品性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俗话说的好,人心隔肚皮。她们姑娘平日里再怎么坚韧刚强,那也是弱女子。这大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到时候吃亏了可怎么办。
反而是卉莞年纪最小毫无忌讳:“不行,我要留下来保护姑娘。”
穆芸筝哭笑不得:“他都这幅样子了,还能干啥?”再一看清音环儿,发现她们也都是一脸担忧,这一个个年纪不大,小脑袋瓜里全是黄色废料,日后可怎么办才好。
见拗不过姑娘,清音环儿只好提了卉莞,一路拉着她出了门。反正灶房那边还有清韵在煮牛乳,到时候趁着送牛乳的功夫前来打探一番也不迟。
只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三个丫头结伴前往灶房,刚拐到堂屋就见清韵跪在地上,而她面前跪坐在案前百无聊赖敲击桌面的不是东家宋公是谁。
宋公转过视线,第一个看的就是环儿。他笑道:“环儿丫头不是身体不适吗?”
此言一出,即说明真相败露。三个丫头顿时抖如筛糠,忙与清韵跪在了一处。
宋公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神情还很是祥和:“你看着也不像需要用牛乳解毒的样子。”
见环儿抬头要说话,宋公抬手制止:“先别说话,让我来好好猜猜。牛乳这东西不易保存,这么晚了前院也不一定会有,而且若是喜姑姑问起来你们搪塞不过,肯定要把环儿拉出来做挡箭牌,喜姑姑可是把芸筝当女儿疼的人,若是她知道自己安排的饮食出了纰漏,必然会去引香居查看一番。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打着宋宅的名头去外头借。旁人家里若是有母牛,再不愿也会看在我的面上给一点,这也反向说明牛乳的确是用来救命的,不然你们也不会这么着急。但到底是给谁准备的呢?若不认识这人,你们不会遮遮掩掩,定是要跑到前头喊人捉贼,也就是说必定有人认识这人,且千万不能让宋公知道此人深夜造访姑娘别院。”
随着宋公一句句道破她们的心思,清音清韵已经是冷汗涔涔。
而环儿更惨了,因为早在三年前的扬州,她就自作聪明用差不多的手段诓骗过宋公。此时新账旧账一起算,她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宋公打杀的。
宋公道:“到底有什么可隐瞒的,说不说。”似乎是嫌弃茶冷了,他啪一声将茶盏拍到案上,动作之大,吓的丫鬟们战栗不止。
但她们也不敢说姑娘的不是,毕竟这事原本也不大,若她们按照姑娘的吩咐老老实实问前院后厨要牛乳,也不会整出现在这么一出。
所以还是她们有福气,这要是换做一般富贵人家,做仆从的如此编排主人,二话不说打杀了她们也是半句怨言也无的。
而环儿想到了先前宋公将姑娘骗回家的时候,有让前姑爷带姑娘远走高飞的意愿。既然宋公宁可倾尽家财也要把姑娘托付于他,必定是看中了他的品性。
她心一横道:“我说我说,宋公您还记得固北军狼骑营副偏将李吴一吗,此番来寻姑娘的就是他。”
宋公闻言一愣:“当真?”
清音忙接道:“真的真的,前姑爷不知为何毒入肺腑吐血不止,姑娘这才差我们到前院要牛乳解毒。只是用牛车一事确实是我糊涂了,还望东家只处罚我一人,不要牵连她们。”
环儿闻言瞪大眼睛看清音,毕竟这事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主谋之一,清音大可趁此机会狠狠打压一番,犯不着为了让她们少受点罪,包揽了所有罪责吧。
宋公却没空理会她们,他摸了摸自己的三寸美须,心想李吴一这臭小子,怪不得刚在海湾没见着人,敢情不是他不想见,而是朝思暮想到连半夜翻墙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这意味什么,不正说明外孙女婿对外孙儿念念不忘吗。也就是说他先前谋划过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嘛。要是能游说了李吴一带外孙儿远走高飞,他这辈子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但若是这小子认死理,不肯牺牲大好前程怎么办?不对倘若一心想着报效国家,绝不会违反军纪半夜偷溜进宋宅。
而且刚刚清音丫头说什么来着,不知为何毒入肺腑吐血不止,结合了先前向鹤程说的话,以及几个偏将欲言又止的模样,难道是军中有人要暗害他,这才会翻墙来找外孙儿救命?那看来固北军也不能呆了。
宋公越想越兴奋,站起身来回踱步。
丫鬟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一群小猫似的盯着他来回摆头。突然宋公停下,转过头阴恻恻盯着四个小丫鬟:“宋公心情好,不想打打杀杀,现在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们肯不肯干。”
四个小丫头对视一眼,按照东家的性子,左右不会是什么害人的事,于是忙不迭凑过去。
而后厢房内,给李吴一诊脉的穆大夫没由来一抖,她奇怪的看了眼窗户大门,也没开着啊,是自己穿的太少了还是夜里降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