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香人老王头全名王常贵,祖祖辈辈都是倒夜香出身的本分人,婆娘死的早,带着两个儿子,真正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
后来经历过乱世搓磨,老王头只想过太平犬的日子,奈何两个儿子眼界高,都不愿意继承他的衣钵。以至于他都六十多的耳顺之年了,还在起早贪黑为生计奔波。
原本老王头也是给普通人家倒夜香的,但他命不好,却又好得很。
不好是因为两个儿子看不起倒夜香的父亲,当年长安城破败不堪,兄弟俩心有丘壑,不甘埋没市井,就想着念个几年书,然后投诚藩王扬名立万。
他们后来也的确这样做了,但还没功成名就,李唐皇室就一路摧枯拉朽打下了天下。
好则是当年太祖定都长安,命人重新规划帝都,正巧把老王头的茅草屋划到了长安城内。
一时间老王头手里的地契价格疯涨,不少名门望族为了能在长安占据一席之地,用城外十几亩良田交换,都没能从他手里买下地契。
老王头虽然穷但不傻,知道即便是犄角旮旯的大安坊,那地段也比城外几块野田值钱多了。何况他的两个儿子离家多年生死不明,若他搬了家,兄弟俩回来找不见自己,又是一桩人间惨剧。
于是老王头守着自家的老房子,继续给城里的人家倒夜香。
可没过两年,朝廷又是一番政策下行,整改长安城内所有房屋,愣是由天子内库出资,把他的茅草屋盖成了夯土皮的大瓦房。
后来两个儿子回到了长安,听闻老王头还在给人倒夜香,只觉脸都给他丢尽了。大儿子的婆娘又是个不好相与的,提出来分家,那大瓦房至少得分一半给他们夫妻俩住。
而小儿子又打着光棍,仗着自己念了几个书,连父亲都不认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厮混,至今未归。
总之就是一家人盼着他赶紧蹬腿,不要活在世上给他们丢脸。毕竟有个倒夜香的父亲,说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却忘了儿时父亲是如何将他们拉扯大,不能因为有了立身根本就不惦念老父半生辛劳。
直至仪武三年,一家人的矛盾彻底爆发。起因是地契被老鼠咬烂,老王头去府衙重新补办的时候,大儿子的婆娘就在府衙里闹,要求老王头把地契写给大郎。
衙役们把她丢出门去,她又在府衙门口闹,正好惊到了路过的镇疆王一行人。
当时还是恒王的青年王爷脾性耿直,一问事情经过,二话不说命人揪住了那泼妇,要治她一个枉顾孝道的罪名。任凭妇人与后来赶来的王大郎如何告饶,都不肯息事宁人。
老王头见亲王为自己主持公道,虽然与有荣焉,但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管好自家人,还因此冲撞了贵人,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老王头心软,为儿子儿媳求了情,也是心如死灰,都准备好了买上砒霜,吃死在家中的时候。谁知王爷又命人将他带到了恒王府,告诉他夜香人并不是什么低贱的活计,反而因为能挨常人不能忍受的苦,深受他人尊敬。
后来镇疆王不光把恒王府的夜香事业交给了老王头,还把亲大哥的澄王府也拉下了水。
要知道先帝子嗣不丰,一共就两个儿子。能在这两位跟前眼熟的人,就算只是个倒夜香的,那也能让普通百姓眼红嫉妒,就连达官显贵们也都艳羡不已。
要不是老王头常年推着夜香车走街串巷,锻炼着身体,恐怕根本经受不起这大起大落的人生。
穆芸筝:……
没想到这位干瘪的老翁,也有这样多姿多彩的人生。
至于她为什么会坐在大安坊老翁家里,围绕着炭盆听他说当年的故事,穆大夫自己也很纳闷。
他们明明是来串通夜香人把自己捣鼓进宫的。可老翁说倒夜香这事,得下半夜,贵人们都睡下了以后,才能入皇城,还须得在角门处候着,等待各宫专管净房的内侍宦官们把夜香运来,再倾入夜香车才算完。
可到底是脏活,没有人愿意滞留在夜香车附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形色匆匆,根本不会留意身旁人是哪一个,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才是混入宫城的最佳时机。
只是穆大夫实在是求知欲旺盛。皇宫禁苑里加上帝后妃、皇子公主,少说也有个五千人,那么多人的排泄物,老翁一辆夜香车怎么够他们倒的啊,穆大夫风中凌乱地想。
老王头没留意到她走神,解释道:“当然还有别个夜香人,不瞒姑娘,咱们这个行业也有不少青年才俊。听他们说夜香这东西酿久了,会产生一种气,一点就燃。不过小老头没念过书,只知道夜香能卖给务农人种庄稼。”
穆芸筝闻言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才确定老翁说的的确是‘夜香酿气‘。莫不是甲烷,沼气?难道现在就已经有人懂得利用化学武器了?
这一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穆大夫连忙追问道:“王阿公,您可知晓这些人姓什名谁,家住何处?”不管是有意无意,至少能够发现沼气来源原理,足以证明这些人是用心钻研过的。
若他们不断求索的钻研精神,加上自己携来后世记忆中的要点知识,足以让唐土的科技水平迈出艰难的第一步。
这么多年她也想通了,既然历史已经跑偏,出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朝代,就不要再纠结什么蝴蝶效应,反正千年后的自己就算出生了,也还是会死。还不如趁年轻,为中原大地多做点事。
老王头挠了挠脑袋道:“这就不清楚了,小老头只听他们说自己是战乱遗孤。但到底是不是咱们也不便细问。”
穆芸筝有些失落,“那今晚他们还会来吗?”语气充满期待。
只是话一出口,外边看星星的镇疆王突然回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他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抬头看星星,穆大夫还是被看得头皮发麻。
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关心姨母,怎么能为别的事乱了计划。她感觉到一阵惭愧,尴尬地朝老王头笑笑起身出门,行至镇疆王跟前。
老王头在屋内喊道:“应当会来的吧,都一块收了好几个月了呢。”
“王爷,您在看什么呢?”穆大夫开启了尬聊模式。
“紫薇星。”镇疆王身量高,人近中年却丝毫不见沧桑,更因为常年行伍,仪态挺拔端正,一身浩然正气,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穆大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说的北极星。古时候的天幕澄澈清明,每到夜晚降临,漫天细碎繁星闪烁,仿佛倒悬于顶,伸手可摘。
镇疆王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小时候有一位算命先生说本王天命孤煞,乃是紫薇主宫者,嗜生杀,性高傲,不甘居于人下,后来被本王的阿娘一棍子打跑了。”
穆芸筝却听的一脑门冷汗,她虽然不攻读天文地理,但也知道在古时候,紫薇星即是帝星。王爷如此肆无忌惮的说出这话,就不怕隔墙有耳,传到圣人耳中吗。
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震慑得穆芸筝呆楞当场。
镇疆王神色茫然道:“可你姨母却告诉我,星斗命数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用的手段,你我脚下所处的土地,亦是寰宇之内,对面星斗上的子民们仰望银河时,其中一颗微末星子而已,与你我所见并无不同。”
穆芸筝呆呆道:“姨母当真这么说?”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不光知道了长安城有一群夜香人知道甲烷气体的制造原理,还有她姨母窥探星辰,明确解释了宇宙奥秘所在。
镇疆王笑道:“她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穆芸筝回过神来,看向王爷,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王爷此刻的笑,似乎有一些苦涩。
“芸筝斗胆问上一句,姥爷说过先帝当年有意将姨母许配给您,后来又为什么变卦了?”
镇疆王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当时又年轻气盛,以为是你姨母贪恋国母宝座。后来年纪大了,摸得清那些个权臣的弯弯绕绕,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就算我再不甘,她终究成了我的长嫂。若我兄弟二人反目成仇,至黎民百姓于不顾,所有人的刀言利语都会刺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