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禾是皇帝登基后才跟在他身边办差的,自然无缘见识这位皇后在先帝时期,以一届女流之辈,当上新唐议政女官的风采与手段。
只是他见惯了陛下的喜怒无常,对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如今面对皇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危险,这让大宦官很是惶恐。
果然,宋转云抬头看了看天际的弯月:“每月月初该由御妻侍奉,陛下此刻招幸皇后于礼法不合。”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没有让人可以指摘的地方,大宦官急的一脑门汗,只得掷出杀手锏:“陛下还吩咐,殿下若推诿,就只好请另一位贵人回甘露殿了。”
宋转云半晌笑了:“陛下既要学高宗,又要学明皇,委实忙碌了一些。”说着取走了凤印,回身走了两步突然举起手中凤印要砸向项禾,却在看到项禾怕的缩头缩脑,俨然一副任君拳脚,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后生生止住了动作。
“回去告诉李天钺,生而为人,有点良知吧。”冷冷撇下这一句,宋转云就头也不回的回主殿了。
项禾知道自己完不成陛下交代的事,回去后免不了要挨一顿打,于是硬着头皮道:“殿下……”两个字刚出口,从正殿里飞出来一块天青色的宝玺,刚好砸在项禾脚边,崩碎了一个小角。
项禾无语半晌,他终于知道凤印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修修补补了。
穆芸筝见姨母砸完东西以后,踉跄着似要倒下,忙扶她坐下。看着她泛青的脸色,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比害命更残忍的是诛心,而这样的事情姨母显然经历过无数次。这得多坚强的心脏,才能忍受得住一次又一次被剜骨血里的疼痛。
但也正是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幕,让穆芸筝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圣人明知姨母情系他人,却强留她在身边,任她指名道姓呼喝谩骂都不肯废后,显然是还没有厌倦这种强制爱的把戏。
她握住姨母的手道:“今日之事是芸筝思虑不周,理应由我来承担所有罪责,既然圣人料定了姨母不会将我交出去,何不如反其道而行,让我和门外的宦官回甘露殿?”她就不信圣人真的会对自己的未来儿媳做什么。
许是在宫里待久了,宋转云乍一听她这么说,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一样,但随即她反应过来,这丫头既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潜入禁宫,就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反而是自己心胸狭隘,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
她摸了摸穆芸筝的发顶笑道:“就算由你出面,还是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姨母这些年都过来了,也不怕他用更恶毒的手段对付我。
语罢招来了秋池冬霜,将她赶到了殿外。
穆芸筝站在阶下看着合上的殿门,忽觉冷意从脚底升腾而起,贯穿了天灵盖。
她前世接诊过不少被高官富商包养的年轻女孩,当时只觉得她们自甘堕落,却无法感同身受。
如今这个对象换成了自己的亲人,让她意识到身处封建社会,即使是姨母这样有过肱骨之功的旧臣,一入禁宫命不由己,只能沦落为男人的玩物。甚至连立政殿一干内侍都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稀松平常。
穆芸筝呆呆转身,心中思绪万千,正好对上了立在广场正中的项禾。她一瞬不瞬的盯着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嘴角不由自主牵出一个弧度。
落在大宦官眼里,他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也不是没见过贵人们对下人皮笑肉不笑,但多多少少会带有一丝不满的情绪。可这位孙小姐的笑却像是剥离了人性失去了鲜活,真正比森罗地狱的恶鬼还要恐怖三分。
不多时主殿门扉大敞,皇后换了身牙色斜襟夹袄,十二破高腰裙,外罩霞影纱大袖,足蹬翘头履,将一头长发绾成了简单的圆椎髻,在发髻底部环了一圈珠翠,露出了纤细雪白的脖颈,及线条柔和的下颔骨,眉目淡雅,气度高贵。
明明是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的装束,可就是把一众宫人看呆了。
都不由想起从前在宫廷里流传的一句话,若说陈惠妃是娇艳欲滴的洛阳牡丹,钱淑妃是馥郁芬芳的雪白玉兰,那宋皇后就是孤高冷冽的婆娑优昙,不绽则矣,一绽必定让一众繁花黯然失色。
宋转云快步行至宫门,坐上步辇离开,很平静,没闹也没给皇帝的人脸色看。似乎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这样的动作重复过无数次。
跟在一边的项禾不禁松了一口气。
直到队伍的尾巴消失在宫道尽头,穆芸筝颓然坐倒在宫门阶前,像极了翘首以盼等待父母归家的可怜小孩。
把守的侍卫打量了她一眼,继续当她是空气。
坐了好一会儿,两位掌事姑姑见不得她这么折磨自己,忙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带回了主殿耳房。
冬霜给姑娘铺好被褥,回头见姑娘低着脑袋,双手交握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忙行至她身侧,心疼的把人揽进怀里:“这事错在小人,倘若小人没有自作主张,也不会让狗皇帝拿捏住了娘子的把柄,害得她为了保一干闲人委曲求全至此。”说着豆大的泪水一颗颗砸在了她的发顶。
穆芸筝被她一激,双手握得更紧,讷讷开口道:“姑姑们知道吗,从镇疆王与我合谋到与姨母汇合的那一刻,我都觉得事情能够这么顺利,全是靠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与无尚的运气。可直到听姨母点名了要害关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整个太极宫都在圣人的把控之中,只要他握住了姨母这一颗棋子,无论对面如何出奇制胜,最后终会落败于人性之下。因为他们做不到罔顾人伦,但圣人却可以肆无忌惮。
除非他们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足以扳动整个国家的根基……
两位姑姑闻言,心中颇不是滋味。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却谁都无力回天,倘若娘子心肠再硬一点,何至于落入狗皇帝的魔爪。
挨在一处哭了一阵,两位姑姑松开姑娘,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二人忙小心的把人扶到榻上除了鞋袜外衫让人躺下。
见孙小姐呼吸绵软睡相极好,莫名想起了从前在宋宅一齐伺候过的二姑娘。真不愧是母女俩,两个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但性格却截然不同。二姑娘是温婉可人天真无邪,孙小姐却比她有主见,也更果敢坚韧。倘若二姑娘有她一半刚强,也不至于东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吧。
秋池见冬霜眼睛雾蒙蒙的又要哭,嗔怪地拍了拍她,示意要哭出去哭。她们都是比姑娘大两轮的人了,在后背面前哭哭啼啼已经不成体统。这会儿姑娘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把人给弄醒一起伤心,今晚都不用睡觉了。
冬霜亦知道自己今晚所作所为完全没了往日的状态,深深叹了口气后与她手挽手出门。
刚要拉上殿门,却瞥见姑娘翻了个身,一只手滑出被子。
秋池见状忙推门入内,握住她的手塞回被窝,但刚要转身,脚下似乎碾磨到了什么硬物,在地板上划出嘎吱一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秋池赶紧看向姑娘,生怕吵醒她。
见姑娘毫无苏醒迹象,她松了口气,低头去看脚下的东西,却只看一眼就呆立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