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芸筝颇为新奇道:“但王夫子可知,这两位郎君乃是商人。”
男子闻言眉头一簇,“即便是商贾,也有奸商良商之分,何况偏听则暗,兼信则明,若只认一家为正统,其余学问皆是谬论,又与坐井之蛙有甚区别?”
此言一出,不光穆芸筝,就连自诩为粗人的一众近卫都不由对这位王夫子另眼相看起来。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士与商尤其不对付。文人看不起商人满身铜臭;商人见不得文人恃才傲物。
且商人由于社会地位低下,往往处于下风。理由也简单,毕竟及第登科是光宗耀祖的事,却从未听人说过为商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
而王夫子能够任由学生们与商贾辩论却不存攀比之心,单集思广益这一点,就比自视甚高的酸儒强上许多。
穆芸筝道:“夫子能够教会学生博采众长,确是一位良师,想必有了您的教导,他们日后必成大器。”
男子摇头道:“读书不一定是为了叩响朝堂那扇利禄之门,更多的是想让他们在字里行间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说来不怕女郎笑话,其实我连贡士都没考上,也许在未来不久,等他们学成之后,还会反过来教我许多。”
穆芸筝笑道:“我倒觉得夫子教会他们兼容并蓄,于终身受益,若我日后有一儿半女,也想给他们找个像夫子一样的师长,夫子切勿妄自菲薄。”
男子听罢看了姑娘一眼,见她容貌虽在帷帽纱帘之后,但气质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扭捏造作,忙垂下视线,“姑娘过誉了。”
周围一圈近卫眼尖,见王夫子耳根泛红,都不由目光复杂地看向姑娘。得亏姑娘没有生作男儿郎,不然肯定是个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
不多时黄发垂髫组的辩论结束,两位少年铩羽而归,带着哭腔扑到夫子怀里,直呼丁郎君友人倚老卖老,恃强凌弱。
登时将一茶棚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茶棚外蝉鸣阵阵,眺望远处隐有热浪蒸腾,入目所及苍翠青山绿意盎然,虬枝劲松生机勃勃。静坐山脚纳凉,也别有一番滋味。
叫做文斐的少年已经缓过劲来了,他穿上衣服,喝着茶博士特地调的盐水,一张清秀小脸埋在茶碗之后。盯着玄熠看了许久,终是鼓足勇气过来向他道谢。
经过方才一事,玄熠也没有那么客气,就笑着应承下来。
许是因为他是一行人中与少年们年龄最相仿的一个,再加上脾气好十分平易近人,是以大孩子小孩子更容易打成一片。
几人互通了姓名,中暑少年名唤郁文斐,另外两个,脾气温和些的叫侬子正,脾气暴躁些的叫侯天夏。
得知玄熠的名姓以后,侬子正惊奇道:“玄姓好少见呢。”
玄熠客气道:“侬姓也很少见啊。”
侬子正道:“中原沿海少见不奇怪,因为我祖籍邕州宣化,我听阿翁阿婆说,当年战乱频发,我们一大家子逃往东南沿海谋生,后来又辗转志登州,这才在登州定居落户。”
玄熠恍然道:“那你们几个都是登州人士?”
三个少年齐齐点头。
玄熠又问:“登州离瀛洲可不近啊,你们是与夫子外出游历至此的吗?”
郁文斐与小伙伴们对视一眼,又回头看夫子,发现他正与两位中年客商坐在一处谈天说地,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遂凑近道:“我们是在与夫子办一件大事。”
玄熠见他神神秘秘,咧嘴笑道:“说来听听?”
侬子正偷偷摸摸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叠纸,摊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上还按了一个鲜红的手指印,“其实我们是在征集万民书。”
玄熠奇怪道:“万民书?是有人遇到天大的冤案了吗?”
三个少年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天大的冤案。”
玄熠来了点兴趣,“是跟谁有关的?”
侯天夏神色肃然道:“天下兵马大元帅!镇疆王!”
玄熠:……
他赶紧点了点头,三两句搪塞糊弄了少年们。趁他们整理万民书的时候起身走到孟智关裴身边,把他们拉出茶棚说了此事。
孟智稀奇道:“不得了,昨日姜叔才打探来的消息,这王夫子居然知道的比他还早?”
刚刚玄熠只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大概,能凑齐这么多人的签名,的确非一朝一夕之事。
关裴道:“我看他们心思单纯,倒也不存什么坏心。”只是这东西若真呈去长安,一旦惹怒了圣人,师生几人怕是会小命不保。
玄熠道:“那要不等头儿回来,让他来处理?”
三人当即拍板,头之所以是头,就是因为他能解决他们解决不了的麻烦。
不多时,三人翘首以盼的弛羽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只见他们驾着的马车内堆着半车秋冬旧衣,颜色千奇百怪,也不知花了多少钱。
他们实在想不通,姑姑为何要让姑娘去五台山静养,照理说她这幅身子骨已经够弱了,再去那种阴湿之地待着,岂非雪上加霜?
这边几人一进茶棚,李吴一直奔姑娘而去,弛羽则被近卫们拉到了自己那桌,而丁郎君满头大汗,直接累瘫在了友人身边,他原本想抱怨,但见对面坐着陌生人,还在好奇的打量自己,他忙端正坐好,撞了撞友人道:“老覃,这位是?”
老覃道:“这位是来自登州的王贤廷王夫子。”
丁郎君一挑眉,“在下丁彦之,幸会。”说完不再寒暄,转头问茶博士要了碗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另一位友人觉出他反应不对,忙打圆场道:“哈哈哈,王夫子不要见怪,老丁估计是晒糊涂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王贤廷笑笑,“这气候的确闷热。”
另一边玄熠将万民书的事说给了弛羽,他蹙眉,回头看向三名少年,脸色有些古怪。
就在他们以为头要发飙时,弛羽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视线莫名转向了李吴一:“扼杀少年人的气性,比杀了他还残忍。”
玄熠几人面面相觑,这意思是不用管了?
既然头发话了,他们几人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这时三名少年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穆芸筝桌前,李吴一视线落到他们身上,不解的看向姑娘。
穆芸筝也一头雾水,但她仍是笑的温温软软的:“有什么事吗?”
郁文斐被小伙伴推出来当代表,他捏着手里的纸张,磕磕巴巴道:“姑,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们的人在这上面签上名姓啊?”
穆芸筝视线落到纸张上,见上面似乎满是字迹和红色指印,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民意征集类的东西。可她现在是死遁啊,能明目张胆的写上自己的名字吗?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征集这些签名有什么用?”
郁文斐内心挣扎了许久,终是道:“我们想尽绵薄之力,凑齐一封万民书,呈交圣人,替,替镇疆王鸣不平。”
原本李吴一没有与他们接触过,但出于对穆芸筝的尊重,他不会去干涉姑娘任何决定。就在方才他还抱着看热闹的想法,但听他们提起镇疆王,又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三名少年身上。
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人,打量他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快速找出对方的致命弱点,对待三名少年亦不例外。但就是这么弱小的少年郎,却大放厥词要替镇疆王平冤昭雪。
穆芸筝也是惊讶了许久,她将郁文斐拉到近前,小声问:“这事你们父母知道吗?”
郁文斐点点头:“知道的,这次跟着夫子出门,都是经过家中长辈同意的。”
见伙伴吞吞吐吐,侯天夏看不下去了:“我父母是老来得子,他们的年纪与王爷相差无几。得知我们要跟着夫子征集万民书后,他们不光非常支持,还告诉我当年天下大乱之时,王爷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但那会儿他已经在保家卫国、浴血奋战了。而我们这一辈能有这样安逸的生活,都是他们那一辈的将士先烈用性命换来的。如今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虽不敢以死明志,但也想略尽绵薄之力,去护卫老一辈的英雄们!”
他这段话说的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引得茶棚内的人纷纷侧目。
王贤廷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也不免手心微汗,略略有些紧张。
穆芸筝心中已有计较,但她还是状若为难道:“可我不能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些大哥哥们也不行。”
弛羽他们是真的不能签,毕竟从古至今,无论什么案件亲近之人都是要避嫌的。
侬子正个小机灵鬼道:“那这几位阿翁呢,他们应该可以的吧。”
丁郎君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忍俊不禁。
穆芸筝道:“我唯独做不了他们的主,所以你们要去征求他们本人的意见。”
侬子正闻言,赶紧拉着侯天夏过去问几位阿翁要签名。
郁文斐见此行收效甚微,不免有些失落。
“文斐,你是否觉得我们自私自利?”穆芸筝看出了他的沮丧,温言问道。
十三四岁已经懂得男女之事了,是以郁文斐见姑娘大咧咧拉着自己的手,忙与她划清界限,“会觉得可惜,但绝无怨愤之意。因为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姊姊心地良善已经帮扶益多,我们又怎能因为这点微末小事而去怪罪于你。”
穆芸筝笑道:“荀子劝学篇有言,积土成山,积水成渊,你们既有如此毅力,想必做任何事都会水到渠成。”
说完穆芸筝撒开了郁文斐,走到丁郎君那一桌,他们已经搁笔按了手印。她接过笔,李吴一站在她身后,见她手腕悬停,写了个陌生名姓——沐蔚云。
多一个签名,就又离成功近了一步,少年们欣喜若狂,连连对几人作揖行礼。
穆芸筝弯腰撑着膝盖对郁文斐说道:“不要怪我多嘴,以后大夏天少穿点是不会有辱斯文的。”
小少年面目涨的通红,忙不迭点头:“好好,学生定然谨记医嘱。”
到底还要赶路,两队人各自上了官道分道扬镳。
穆芸筝摘了帷帽坐在一堆衣服中间,李吴一回头问:“姑娘那个名字可是临时想的?”
闻言,穆芸筝用帷帽遮住了半边脸,眉眼弯弯道:“你猜。”
李吴一还从未见过她这副俏皮的模样,不由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