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穆芸筝晨练完毕,回到屋中倒水喝,提起茶壶发现空空如也,就转去了灶房添水,也因此看到了搁置在墙角的柱香。
方佩仪还很奇怪:“小妇人以为是上一批住客留下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穆芸筝双手环胸,倒也没有纠结此物从何而来,“这么多香,怎么处理?”
傅霖霖在一旁洗碗,闻言头也不抬道:“这还不简单,随便找几座庙宇参拜了就是。”
五台山虽然古刹林立,但大多在乡外野地,一来一回少说两个时辰,若无朝佛之心,也没必要来回折腾吧,方佩仪不禁扶额。
只不过穆芸筝的脑回路向来清奇,她细细琢磨了一番,想了些别的事,赞道:“好主意。”说着拿了柱香,撇下愣怔的母女二人找到了驰羽。
驰羽见她手捧柱香,以为姑娘知道了先前进山路遇卖香小娘的事,与他秋后算账来了,不由汗颜道:“这两个小子未经姑娘允许就胡乱花用,等他们回来,某定将他二人扭送到姑娘面前,任凭发落。”
听他说起这个,穆芸筝这才想起二人出山后就没回来,“对哦,都过去这么久了,怎还不见他们回来?”
驰羽沉吟道:“许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这样啊。”从送丁郎君一行人出山至今,过去了有七八日,穆芸筝一度以为他们要送佛送到西。但看驰羽的反应,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两个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搁后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当下却是一离开视野范围就跟失联了一样。
穆芸筝叹了口气:“先不管他们,咱们先把这些解决了。”
说着她让驰羽召集了所有人,按人数把柱香分成九把,又一人塞了半吊通宝,“来清凉山也十余日了,各位事忙也都没正经游玩过,好歹五台内风景迤逦,峰顶奇观更是独特,堪称天下一绝。咱们就趁今日闲来无事游览一番,口粮问题呢自行解决。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找间佛寺古刹,将这些香参拜完,对此诸位可有异议?”
近卫们神色各异,着实受不了姑娘殷殷期盼的小眼神,都不由看向头头,见他颔首,就顺势答应下来。
穆芸筝满意的点点头,又给傅家母女放了假,拉着李吴一出门去了。
马车行驶起来,穆芸筝掀了车帷看了眼日头:“掉头往东南走,我带你去显字崖玩。”
李吴一虽有疑虑,但到底没有来过清凉山,也不好对姑娘的决定指手画脚,就依言调转了马头。
只不过行了有两刻钟,李吴一忽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姑娘,你所说的显字崖离此地还有多远?”
穆芸筝本坐车坐得昏昏欲睡,闻言掰着手指一算,登时清醒了。
先前他们还在台怀乡时是在五台山的中心地段,而台麓字崖位于山脚,中间相差二十多里,按照普通马匹的速度以及路况来算,来回一趟,少说要两个时辰,相当于大半天时间都在车上度过了。
得出结论后穆芸筝宛若斗败公鸡,垂头丧气,“好像有点远,那咱们不去了。”出门游玩最重要的是开心舒适,若翻山越岭二十里地只为了去看一块会显字的石头,未免也太折腾人了。
李吴一笑道:“要不咱们就近找一间庙宇参拜,路途短你也少受点罪。”
穆芸筝完全没有感觉到安慰,但看着李吴一笑,她也弯了嘴角,“好。”原本她打算的是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地方,身边人也应该好好游览一番丰富见闻,却兴冲冲拉着人出来又败兴而归,怕是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李吴一见她心情低落,萎靡不振,倒觉得现在的姑娘才更有十八岁女儿家的样子。
既然决定不去了,李吴一便调转马头往来时方向驶去。
只是清凉山境内的气候潮湿,常年阴雨不断,他们刚出门时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已经阴云密布。
起先穆芸筝在车厢里并未察觉出异样,直到雨点砸在车顶一通乱响,她才意识到下雨了。
她赶紧掀了车帷,拽了拽李吴一道:“先停下,等雨停了再走。”
李吴一应了一声,在路边一颗大树下拉停了马匹,保证马儿也能避一避雨,这才用袖子抹脸。
等半天不见他入内,穆芸筝又探出脑袋问:“你在外面干嘛呢?快进来啊。”
李吴一看了她一眼,见姑娘满脸急切,依言爬进车厢。
才小会儿功夫,他的衣服已经湿了大片,眉梢额角还挂着水滴,正顺着下颌流淌,穆芸筝不由责怪道:“湿到里面了吗?”又抽了手巾递给他,“赶紧擦一擦。”
李吴一反应过来伸手去接,“淋雨而已,不要紧的。”
穆芸筝身为医者,最不喜别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是别人的,唯独身体是你自己的,怎能因为年轻气盛就不放在心上。”
李吴一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从前还在军营时有做过一种训练,参与者要在寒冬腊月的天里往水里跳,一泡就是大半日,若是不能忍到规定时限,即是主动放弃狼骑营兵丁的身份,所以淋点雨对我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穆芸筝责备的看了他一眼:“意志坚定与不以为意是两码事,不能因为你年轻有底子,就可了劲糟践自己。”
说着将手巾抽回来,按着他的肩膀跪直身体,折了两折为他擦头发。
二人离得太近,姑娘身上经年累月熏染的药香混合着衣物的皂荚清香充斥在周围,李吴一只觉空气都窒闷了起来。
穆芸筝恍若未觉,兢兢业业的为他拭发,直到视线滑到他脸上,才发现青年人一直注视着自己,在昏暗的车厢内,他眼里仿佛有一簇小火苗在眸底窜动,亮的惊人。
李吴一见她毫不避讳,喉头滚动了一下,“你别这么盯着我。”
他的音色清朗澄澈,就连自诩不是声控的穆芸筝都忍不住赞叹,听他说话简直是一种享受。
人一上头就容易犯混,穆芸筝也不例外:“盯着你看会怎样?”
李吴一握住她的腕子,“会忍不住出尔反尔。”
穆芸筝知道他意有所指,不得不说,雨幕之中密闭空间,孤男寡女荒郊野外,的确是容易出事的地点。但她才不相信李吴一会有逾距行为,他如果有意对自己动手动脚,先前就不会为了避嫌而淋湿头脸了。
她任由李吴一握着手腕,缓缓跪坐下来,“李吴一,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美好。”
先前还不知道有血缘关系的时候,她还能装嫩占人家小年轻的便宜。但知道以后,她就像是陷入了一个罪恶怪圈,不光要忍受老牛吃嫩草的负罪感,还要去克服乱伦的生理性厌恶。
李吴一不明所以:“姑娘此意何解?”说实话,他都见识过姑娘涮恭桶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毁形象的癖好?
穆芸筝看了看他,“就是,若我内心年纪比真实年龄大上三折还多,你能忍受这种差异吗?”
李吴一听后反而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有甚稀奇的,姑娘自小博览群书,懂得多性子自是比我沉稳,反倒是我日后若要与你比肩,得加倍增长见闻学识才能配得上你。”
穆芸筝厚着脸皮应承下博览群书的夸赞:“不会觉得太过沉闷,难以相处?”
李吴一异常严肃的盯着姑娘,手劲也不由重了几分:“不会,比起重新结识陌生女子,我更想与相知相熟的人携手俱老。”
“即便她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不后悔?”穆芸筝狐疑道。
李吴一笑道:“谁还没说过一两句违心的话,藏几件密辛往事。若日后姑娘有意与我倾诉,我便听着,无意我也绝不勉强。”说完觉出她的手腕在抖,连忙松开了手指。
穆芸筝这次却没有回避,反而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淋了雨,青年人掌心的温度也比自己要高很多,“我……我还有些不适应,你给我一点时间。”
李吴一怔愣了一瞬,随即重重点头,先前的局促也慢慢消散,十分自然的与姑娘并肩坐到一处。
穆芸筝牵着他的手,撩了窗帷向外张望,雨幕中的景物灰蒙蒙的,仿佛经过雨水冲刷,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我们还去佛寺参拜吗?”
李吴一摩挲着姑娘细滑的掌心,颇有些爱不释手,闻言答道:“既然你我皆无朝佛之心,待雨势稍止,将这些东西随便处置了便罢。”
穆芸筝哭笑不得道:“还能这样?”古人不都是崇尚勤俭节约,信奉神明的吗,怎么到他这,连敬畏之心都没了?
李吴一道:“是啊,你信不信不止我们会这么干,等待会儿归家,你去问问荣校尉在哪座山头拜了哪间古刹,他们肯定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穆芸筝哑然失笑,敢情不是初犯,还是惯犯,“那我倒要好好琢磨,待会儿该怎么盘问他们了。”
李吴一见她笑靥如花,缓缓挪动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好,姑娘慢慢想,等雨停了咱们就回去。”
“问你个事,你为什么老是姑娘长姑娘短的,难道我没有名字的吗?”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唯她马首是瞻,好似她是整支队伍的主心骨,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显得她与同龄人们格格不入。
“姑娘家的闺名,还未成婚前外男岂敢轻易呼唤?”他见姑娘有些不高兴的皱起眉头,又迟疑道:“宋公可有给你取字?”
穆芸筝摇了摇头,她从小到大也不靠文采博名,姥爷把她接回来以后一直怜她年幼受苦,真的是怕含嘴里化了,捧手里摔了,是以从来不会横加干预她的喜好。
甚至春旺坊里其他富贵人家的女公子还在乡学里念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誊抄医药心得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算是辍学在家。比起邻里街坊家中的女儿,五言七言律诗信手拈来,她却连平仄韵律都闹不明白。
别说是取字号附庸风雅一番,就连吟诗作对也是从先人诗句里面摘抄出来的,连带一院子的丫鬟们也跟她一样朴实无华。
且古时候医者社会地位低下,一直为世人所轻贱,她一心钻研医术,在旁人眼中等同于卖弄奇技淫巧,更加上不得台面。
这也是她一直被邻里街坊诟病的原因之一。
毕竟宋家祖上虽是经商发家,到她这一代还在三代以内,但她的下一代就可以与商贾之流割裂开来,之后只要借助皇后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就能彻底摆脱商贾世家的禁制,跻身士族,发展成钟鸣鼎食之家。
却不想她不光没有上进心,还对医药一事情有独钟,成了个医婆,委实像个扶不起的阿斗。
李吴一见她思绪飘忽,浅笑道:“真巧,我也没有。”
穆芸筝回过神来,刚想问为什么,就想起镇疆王始终没有承认过他的身份,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李吴一,没有长辈,自然就没有为他取字的人了。
她回扣住李吴一的手道:“名姓称谓不过是一个人在世间的符号而已,没有那些,你也还是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吴一点点头,“我省得,那日后无人的时候,我唤你闺名可好?”
穆芸筝知道古人讲究礼法,正因为尊重才会时刻为她着想:“好呀,礼尚往来,以后我也唤你吴一。”
李吴一笑着点点头,“芸筝,云蒸霞蔚,与你很是般配。”
穆芸筝尴尬的扯了扯嘴角,这都是什么土味情话。
转念又想起他的另一层身份,若他原来的名姓是李浩,那与太子的名字合起来,岂不就是‘浩瀚’?这未免也太恶心人了。
这时候就不得不赞叹镇疆王取名字的本事了,吴一合而为‘昊’,不光拆字拆的溜,还寓意深远,显然是抱着碾压圣人的心态择选出来的。
而往更深的层面想,也许王爷还掺杂了望子成龙的冀望在里头。
她笑道:“你的名字也不差,秦风无衣,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吴一听她檀口轻启,用温温软软的语调念出这字句,只觉得心情都变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