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幽州的八月无法与五台山相提并论,但到底是入秋时节,秋雨过后,沿路树梢的黄叶经受不住冻雨摧残,凋零飞旋,被过路的行人车马碾入尘土,无端就多了股秋意萧索。
“姑娘,前面便是潞县了。”许是与姑娘相处了七八日,相互熟稔了些,车夫的话也多了起来,每每路过一处标志性建筑,都会出言提醒。
穆芸筝闻言掀了车帷一角,遥遥看到路边树立的界碑,一路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等抵达潞县县城,穆芸筝戴上帷帽下车,与车夫寒暄道别后,便背上小包裹,独自一人潜回春旺坊。
走了有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春旺坊的坊门,只不过坊门下有官兵把守。联想到自己明面上的身份,穆芸筝心中犯难,正踌躇思考对策间,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
她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回头,待看清楚来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嗔怪道:“秦隐,你打招呼以前就不能吱个声?”
秦隐牵着马,看样子有些憔悴,不过习武之人腰板笔直,由内向外散发着一股精神气,是以他的模样并不落魄狼狈,他苦笑道:“姑娘,你可太会折腾人了。”
原来宋公十日前收到外孙儿的来信,回信发出以后联想到她元月时中了自己的圈套,火急火燎赶回幽州的场景,心中一阵后怕,便差秦隐快马加鞭赶赴台怀乡接姑娘回幽州。
谁知等他抵达目的地,那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
他心想完了,姑娘孤身一人上路,倘若车夫见色起意,对姑娘图谋不轨,他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毕竟他虚长姑娘六岁,算是看着姑娘长大,心里既把她当主人,又把她当小妹来看待。若因为自己失职,让姑娘有个好歹,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自己吓自己是最可怕的,于是乎秦隐拼了命的在后头追赶,好在上苍有眼,姑娘安然抵达潞县,要不然他都没脸去向东家复命了。
穆芸筝听罢由来,安慰道:“你放心,即便我真的遇上这种事,也绝不会自寻短见,肯定保命为上,再回头报仇也不迟。”
秦隐:……
他是该庆幸姑娘心性豁达呢,还是该庆幸姑娘运气不错,并未遇到歹人。
二人站在春旺坊坊门处,一男一女牵一匹高头大马的样子着实引人注目。
穆芸筝见周围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想拽着秦隐到角落里商量一个蒙混过关的对策。
谁知秦隐反拽着她大咧咧朝坊门走去,还边走边解释:“姑娘莫慌,春旺坊之所以守卫森严,是因为自新帝登基以来,不知有多少权贵士族想要巴结宋家,太后娘子忧心这些人中藏匿有不法之徒,会对东家不利,这才提点了陆县令着人整顿坊间安宁。”
穆芸筝听罢垂下眼帘,盯着帷帽之下自己不停交换的足尖。
这事搁以前,别说是乡绅士族,就是普通人家也不会巴结无权无势的外戚家族。
与宋家交好的,从来都是部曲佃户,姥爷在潞县的声望,也多是这些蓬门小户的人家口口相传日积月累积攒出来的。
若非如此,没有青壮年男丁撑腰的宋家,早就被其它旁支亲戚欺负的抬不起头来了。
入了坊门,穆芸筝一路行来,听了不下百遍宋家得权得势以后的高调做派。像是潞县不是帝都首府,此前不必实行夜禁,如今一到戌时便要闭坊门。知道的暗地里嘲讽宋家好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东街里尽头住着什么封疆大吏呢。
“秦隐,他们说的可是事实?”穆芸筝心中疑窦重重,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姨母会做出来的决定啊。
秦隐始终保持匀速跟在姑娘身边,闻言神情平淡如常:“是真的,不过外人不知此间缘由,您不要往心里去。”
穆芸筝点头,这段时间姥爷肯定没少为后辈的事操心,没有自己在他身边一起分担,他必定头痛不已。
等回到宋宅,看到熟悉又亲切的大门,一路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穆芸筝快步迈上台阶,抬手敲门,这次阿良开门倒快。
他先是看到了秦隐,想起先前秦护卫离家,是去台怀乡接姑娘回幽州,不用猜也知道他与姑娘一起回来了。半年多未见,堂堂七尺男儿不禁也红了眼眶,“姑娘,您可算是来了!”
穆芸筝鸡皮疙瘩都要被他喊出来了:“小子这次没有把我关在外头,理应褒奖,上次的账就一笔勾销吧。”
说完挤开阿良入了门,秦隐紧随其后,阿良忙收拾好心情合上大门,也跟在了姑娘身后。
“姑娘,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原来大娘子当年并未诞下死胎!”许是憋的太久,好不容易等到姑娘回家,阿良也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
穆芸筝边走边解下帷帽,淡淡“嗯”了一声,流落民间的大皇子不光没死,如今顺利登基为帝,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老宋家也算是媳妇熬成婆,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而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外界像是变了天一样。
“还有啊,东家不知从哪认了个干孙女,这段时间没少在咱们这些下人面前装腔拿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宋家真正的女公子呢!”一说到这个,阿良就觉得有股子无名火在心底升腾而起!
穆芸筝闻言脚步一顿,她看向秦隐,“这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秦隐一脸无辜,“小人也不知啊。”天地良心,他十天前出的门,来回一趟连中秋都没赶上,从哪知道东家不声不响收了个干孙女?
正说话间,几人绕过了堂屋,来到中庭的景观园。
因宋公没有特殊喜好,景观园里种植的花草多且繁杂,春夏秋冬四季花卉都有,分别栽植于园子四角,以太湖石相隔,也没有让仆从们精心打理,任由其自由疯长,美名其曰一季赏一花。
八月中旬正值桂花菊花的花期,一踏入其中,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馥郁芬芳。
秋雨过后更是打落了一地的桂花粒,铺在地上薄薄一层,此刻正有几个浅粉衣裙的少女蹲在地上拾桂花,另一人罩着浅色披风站在众人背后,似在观摩。
听到脚步声,几人下意识回过头来,蹲地上的正是引香居的四个丫头,她们看到穆芸筝,登时喜出望外——
“姑娘!”
“姑娘回来了!”
“哎哎,我腿麻了,卉莞你扶我一把!”
几人叽叽喳喳站起身,纷纷抛下花篮冲到穆芸筝身边。
小丫头们围着姑娘这捏捏那揉揉,纷纷感叹这次回来好歹没以前那么瘦了。
穆芸筝的眼神却并未被她们搅乱,她紧紧盯着对面的披风人,见对方身姿盈盈,神态自若,人比花娇。
联想到阿良方才的忿忿不平,她很快猜出了他们口中宋公新收的干孙女,恐怕非她莫属了。
“陈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