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阴蒙蒙压下来,无风吹动,贺兰浅坐在桌前难得安静,望着外面发愣,云朔如此多雨,世间怎会有旱灾如此劳神费心的苦事?
玩笑了。这怎么有的对比呢?你发愁得都魔怔了也是。
贺兰浅思绪各种飘荡,不着边际,难以捉摸,一会儿又飘到贺兰晟那儿。想到昨日看到人眼底的深深乌青,贺兰烨自母亲去了就不理政事,不再上朝,一切都是贺兰晟顶着,身体这样下去,难保哪天就熬不住,这种时候贺兰浅不觉好运会眷顾,内心担忧贺兰晟会在这个急需领导者的时候倒下,只能祈祷。
日子深深浅浅过着,似乎没有起伏曲折,贺兰浅却知道其中暗潮涌动,就在等某个时候爆发。
事情不可控是有迹可循的。所以当贺兰浅遥遥看着躺在纱帐里紧闭双眼的人,只能不可闻的轻叹一口气。上午看着绿袖急忙慌张的表情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绝对发生了,果然,在人跑得有些急促的喘息里把不好消息传达给了贺兰浅:“公主,快去文昌阁看看吧,大臣们议事时候大皇子晕倒了。”
心里一跳,还没安稳心神,就往文昌阁去了。但到底是有些心慌,未至文昌阁就吩咐绿袖快些过去通报,贺兰浅坐在步辇上有些着急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脑海晃过平淡无奇的多雨下午,还有那沉静里仅有的短短对话。
显然是疲了,贺兰晟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地走了神,本该接手的文书落了个空,贺兰浅投过来关切疑问的眼神,怎么了?
叹息掩入了雨中,难惊起一片尘。贺兰晟正正身形,颇有些严肃,让贺兰浅不自主屏住了呼吸等待接下来的话。
浅浅?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我病倒了···
大哥,胡说什么啊。
贺兰晟没因为打断就停止自己的言行,反而更严厉了些,看得贺兰浅一时不敢再接话。
你得端起公主的架子来,小浅。不见得让你干什么呢。后半句轻轻的,飘进空气里去了。
我当时回答了什么呢,只有个好字了吧。贺兰浅这样想着深吸了口气理理衣衫,湿气扑进人的怀里,冷意清醒了头脑。
虽不常在王公大臣面前周转,到底是皇家养出的人,既然想端着公主架子,那自然矜贵自尊些是本身特有,只不过过分显现而已。
婢子推开文昌阁的门,还有些窃窃私语瞬时安静了下来,目光看向贺兰浅先是一愣但都自然行了礼。贺兰浅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近这些臣子,同样大臣也是如此,都顾忌着身份,礼数上自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贺兰晟显然已有些清醒,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太医伏在地面上向贺兰浅行了一礼,有些胆战开口,四下望望,颇带犹豫之感,好在没人在意:“大皇子无碍,劳烦过度导致,多休养就好,老臣开些补药,还得以休养为主。”
只是贺兰浅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一些欲言又止,轻点了点头,端起自己的架子,环视了一周开口:“各位大臣若无要事可以退下了。太医留下。”
摸不清贺兰浅的脾性,四相望望,只能行了礼告退。
屏退四下婢子,贺兰浅坐下来看着伏在地面上的太医,是有些上岁数了,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一时有些不忍,开口:“你起来回话。”
太医还没应声,贺兰晟先开了口:“跪着。”慌忙间回了个“是。”,一时没人再说话,贺兰浅叹了口气,只能开口:“说吧,当着我俩的面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有些顾忌看了一眼贺兰晟,没什么反应,轻叹一声:“皇子可否还有咳血的症状。”
瞬间心里大跳,猛地转头去看贺兰晟。咳血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得把缘由弄清楚了,就恐留了病根,看贺兰晟没有反驳,想来是有这症状。
太医似乎想想又开口:“问题不大,概是劳神疲累极了导致,只是怕留了病根,这可不是好病症。”顿了顿又言:“此等国家难事当头,老臣从大局上自也不希望国家无人监国,但从医者角度来说,皇子必须休养一段时间,也为长远来想啊。”
一时沉默蔓延,没人开口,贺兰浅心里默默盘算着贺兰晟到底有多大概率能同意休养,概率很小啊。但是···
贺兰晟却正了正身,看了贺兰浅深深一眼,倒是笑了:“可以。”
不是很好的预感,很不妙。贺兰浅心里想。四下望望,她很少来贺兰晟的寝宫,好奇倒比下了担忧,目光四下飘着,猛地定在了一个点。
嗯?这盏兔子灯?好熟悉···
“小浅,你来。”贺兰晟打断了人的思绪,把人招呼进了内室,坐在榻上,褪却了那些正式的朝服,或许是因为病症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此时常服的人俨然是矜贵的公子,凌厉的气势弱了不少,平添秀美。
示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贺兰晟揉了揉眉心,难得温和:“小浅,这个给你。”从腰际抽出了还留有温度温润的玉板子递了过去,上刻着人的名姓,玉敦厚温和,颇有质感。
贺兰浅接过手来,看着玉板上清晰的刻纹,一时熟悉,模模糊糊,总觉见过,带了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抬头去询问,看见了贺兰晟坚决的眼神:“小浅,你拿着它,倘若有人违抗你的政令,就是在违抗我的政令。”
“大哥!”有些惊呼出声“你这是要我···”话没说出口,心里有些不可思议。
“文书你跟着我看了不少,其中也有你的手笔。你又是我贺兰家的血脉,有什么不是你能做的,踏实住了。”
“可父皇?”贺兰浅无奈只能搬出贺兰烨,提及贺兰烨,贺兰晟轻笑,带了不知名的意味。
“小浅还拿父皇压我,我做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吗,他知道得最清楚了。”
没什么退路了,似乎所有都指向自己,贺兰浅一时迷茫,不知道前路到底怎样弯曲,何至于发展到这一地步呢。
贺兰晟似乎疲累极了,没在意贺兰浅的愣神,挽过碎珠帘,玲琅相撞的声音却更显空寂,和衣躺卧在床寝上,贺兰浅隔着珠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能叹气。
待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贺兰晟轻声提醒人:“小浅,颜承钰···必要的话你可以利用些。”
用的是利用这个词,好像我们隔了好远。贺兰浅心里想,忽然就有一瞬间的悲戚无奈的意味,好像所有都不受控制。
天只阴着,压得低,却又无声无响,明明知道大雨将至,此时又安静的不像话,宫墙立着在阴云下连阴影也落不下,就这么缓缓走着,贺兰浅就觉得走了好久,好像一头撞进一片迷茫之中,走得哪一步也不安疑惑,哪一步也不知道行向何方,于是人就停了下来,站定原地,心里****:怎么就是我了呢?明明所有人都能请命说看看我啊,我行啊我能监国啊,怎么就落自己这个刚涉政事的人头上了呢。事情好像就是沿着合理的方向发展,却没得出个合理结果。为什么呢?
疲惫好像压得人脑海一团浆糊,贺兰浅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抬起脚步转了个方向朝着善思阁方向去了。
善思阁一向安静,在那些独自孤寂了整个少年前半个时光里贺兰浅不开心了想不明白了就会躲开人群躲在这儿,只有夫子一个人,夫子又看得通透,不涉及功课偶的也会替她遮掩提点一二。院内安静,花花草草安静丰盈地生长着,新翻的土带了雨的湿气,依稀还能闻见青草花木间的泥土味,似乎一切没变仍旧岁月静好,安慰着人不安的神经。
推开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内许是天气的缘故点了灯,却仍有些暗沉。“来了。”
夫子正背身翻动书架上的书籍,没转身打了招呼。
贺兰浅知道人虽看不见还是行了个礼,默然寻了个坐儿望着外面的巨大茂盛的树冠发愣。一时屋内就剩了书页翻动的声响。贺兰浅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喜欢回忆,看着树冠,霎时脑海里闪过为数不多的母亲的脸,总是沉静温柔却又力量的人,不过自己记忆里很快就去世了,那天是什么天色呢?贺兰浅努力回忆却难记起,过于年幼了。
于是开口:“夫子,还记得我母亲的样貌吗?”夫子翻着书页的手顿顿,留下一片安静。雨没有预料的砸下来,噼里啪啦,宛若跌入瓷盘的玉珠,造出不小的动静,树也被打得沙沙作响,偏偏落下几片叶子来,偶的天空光芒一现,紧接着就是轰隆作响。一直沉默。
本以为自己又逾距问了大家不愿提起的,得不到回答时,旁边的椅子却被拉开,划出刺耳的声响,声响归于平静的时候,伴着沥沥雨声的缓和沙哑声音在暗沉的屋内响起:“你母亲啊···”顿了顿好像在回想“难得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
“学识也渊博,看着内敛却又至情至深,原则问题上明晰又坚定···”
忽得又站起身来,顿了很长时间,外面雨声大作,让贺兰浅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时却又开口:“唉,就是可惜了可惜了,年岁不大就去了···当年云朔建国时四下挑衅,是你母亲硬摁着你父皇求和,才有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云朔强大起来自然称了臣。公主不知道吧,你母亲也是个国家的皇室遗孤,那种乱世里能活下来···”却又没把话说完摆摆手走到阁门,望着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豆大雨珠沉默。
贺兰浅脑海里身形薄弱总也带了南方女子那份的温婉的人形象似乎更丰满了些,原来也还有这样坚强果断一面。
夫子没再说下去,屋内一时沉默,贺兰浅思量着今日发生种种,又想起宋晏城楼下那番叮嘱,“总要勇敢些的”“承担起你的责任来”。所有人都在奋力挣扎,怎么就你一个人必须得被别人护着呢?
所幸那种不同于贺兰家其他人的豁达,让人很容易接受与想通。走下去好了,桥到船头自然直。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淅淅沥沥又转为小雨,贺兰浅起身抻了个懒腰,“夫子,我就先回去了,绿袖等这么久不见我该是急了。”
“伞在门边上,带上吧。”出了门,贺兰浅一手扶着伞骨背倚着门框站在廊檐下定了一小会儿,雨声滴滴哒哒,无意识放空了些,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种安静的砸进人心里的声音安抚着,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缓和了些。
该走了。
撑开了伞,已走到院内,夫子站在廊檐下又叮嘱“公主,大皇子选你必有他意,不必过于忧虑。”
贺兰浅回头带了些惊讶,又看看自己腰间的玉板,偶的风吹起裙角,腰际琳琅珠串与玉板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也就笑了笑,无言点了点头。
自有他意,是颜承钰吧。贺兰浅撑着伞走在宫道上思忖,心底不由就起了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回来的?倘若换在以前,贺兰浅却不会想这么多,只是此时她不能不多想。
贺兰晟坐在书桌前,翻弄那些古旧的本子,研究星象既为本分也为兴趣,心里那些谋划先放一边自等时间去考量,坐在宾位上的人却又坐不住,实在看不下去人闲适状态,开口打断了这一行为:“贺兰晟,你就这么坐得住。”
贺兰晟抬头颇带些无辜:“太医让我安心休养,我得遵医嘱不是”
“你别扯话题,真让贺兰浅监国,她一小公主懂什么。”
“容阙,逾距了。”贺兰晟站直了身语气严肃,容阙愣了下忙起身果断行礼“是臣失言了。”
作为挚友也作为臣子,容阙知道分寸感是很重要的,何况是对贺兰晟这样重视礼制,颇为冷清的皇子,再者明知这云朔的天下将来也是这位皇子的情况下,这样说话到底是有些口不择言了。只是他自己在人面前洒脱惯了,贺兰晟从不在意,这次如此是心烦意乱了又牵扯了贺兰浅吧。
贺兰晟示意人坐下,把手里的本子放到一边,抬头笑意里带了不知名的意味:“你说颜承钰会怎么做?”
像只狐狸,心里早有了答案,等人入套而已,容阙心里莫名有些怵,怎么就成为他的挚友了。心里思量思量转了几个弯:“颜承钰怎么做我不关心,贺兰浅她知道吗?”
“总能猜得到,我也没准备瞒。”贺兰晟望着窗外的小雨轻声开口。
容阙站起身来,摇摇手中折扇,高吊的发尾随着站立微动了动,颇有风流随心之姿,有些无趣的开口:“要占你贺兰家的便宜也是真难,要你一分,你便要他一丈,不过要个云朔名头而已,他这本事你本可当个顺水人情送了倒也罢了,国事倒也要捎上大金的事。”
“要我一分,我要他一丈?”贺兰晟轻蔑“他要我云朔的名头去为自己国内夺位加权加码,云朔却和他是一战线不能变的,还不让我要些利息回来吗?”顿了顿又笑“再者他要的只是这些吗,他要的多呢。”
容阙被怼了也不恼有些偷揶:“那你为什还答应人家?”
贺兰晟瞪了人一眼,没说话。倒是把容阙逗笑了,笑了好一阵儿又叹气:“你们这皇室可也是真麻烦,各种顾忌盘算。所幸本人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到时候云朔要是散了,没人陪我玩了,我就流浪天涯去。”
贺兰晟没说话,他向是知道这人的话说得出也做得出,看得太通透,也太不在乎,跟他能成为挚友也因为他本人确实无欲无求,就讨一时兴趣罢了,哪天无趣了,说不定就找不着人了。总也是个旁观者,从不让自己搅和其中,乐得热闹。
容阙想是又想到了什么笑:“你和贺兰昱怎么样了?”
书本就朝人扔了过来,毫不客气,正中。
揉了揉砸中的额头,“就说你们麻烦吧···唉···走了。”随手把旧书放在桌上,也没什么留恋地摆了摆手,不管人回没回话,出了屋门,自在踩着湿滑的地面,头顶淅淅小雨走得远了,再看不清。
贺兰晟看着院内毫不在意沾湿衣衫的人,思绪早就不在这里了,越过人的身影,晃过偌大宫城红墙,似乎飘到那南方远远青青一抹山峦了。飘得有些远了。
再次自省这件事,丝丝歉疚冒出心底,淹没了自己刻意忽略政治中不合理的感性因素。并不是没看出来颜承钰与贺兰浅之间的不同意味,正因为看得清楚,才更知道其中的利用价值。身份从来告诉自己深浅轻重里国家要占上一大头,再者他向不相信皇室里的爱情,更何况还是关乎两个国家。
只是不舒服的是对贺兰浅的利用,似乎一直的保护都打了人脸,风口浪尖上是自己亲手推她上去了。似乎无可奈何,其实谁又知道呢?
贺兰晟完全可以直接请求颜承钰的帮助,对方还需要自己,自不会拒绝。但却选择了这种迂回方式,甚至存了一种赌气意味:心里颇有些预见似地深信定会失去贺兰浅,却总想告诫她两人利益关系复杂,不是想干什么就随心所欲。
“我倒要看看颜承钰能为小浅做到那种地步?”这样幼稚心理谁又知道又占上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