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一地的巡按御史,赴按临之地,原本便应审录罪囚吊刷案卷,论来其实不需兰庭使计利用严景喻游说,唐维也应当过问在汾阳掀发舆情风波的这起命案。可“应当”不等同“必需”,相比“巡视仓库”“查算钱粮”这类有关国库征需的事务,刑案诉讼已经越来越不为巡按所关注了,尤其是当案件还关系到朝堂上两大阁老之间的党争时,就算以刚正不阿为操守的御史言官,实则上难免会产生退避保身的想法。
兰庭拿不准唐维会否迎难而上,因此需要用上几分机心。
“而今关于汾阳的舆情,我也遣人出去探听了一圈,虽说市井之中仍有谣言指向蒋氏和华霄霁通奸,但汾阳竟有不少乡绅世族都在怀疑胡端确然枉法,仿佛是说不久之前,赵州尊的家眷召开宴集,相邀薛门等等女眷赴会,席上胡端的娘子就因心虚,对州衙家眷语出不敬大放厥词,不仅被沈夫人驱逐离席,也为薛夫人明言日后不相往来,若说这些女眷之间的交往不能作为依据,那么昨日吴小郎可是亲自在我面前道明了真相,总不至于他明知母亲串通奸夫害杀了生父,竟然还会相求另一奸夫为母亲脱罪吧?”
“严兄的意思,是要让维参与复审此案?”唐维果然有几分为难:“弟初来乍到,尚不清晰汾州一地实情,虽说审录罪囚本该巡按职责范围,就怕牵涉太深耽误征赋之事,这些年河南、湖北等些州县相继发生灾患,赈米赈药使国库闹下不少亏空,又不说边关还不那么太平,弄不好就要用兵,哪里都需用钱,内阁及户部几位大人可都盯着赋收呢。”
“要是寻常案件不问也罢,只如今此案却引发了舆情关注,且还关系到胡端究竟是否枉法,要此人真犯枉法贪赃的罪行,竟然还想串通学官随意革除生员的学籍,毁了华生的仕途,这也算有违科举取士的国本,弟作为巡按御史,若不闻不问,又如何体现代天子巡狩、举劾尤专的职能?依兄看来,弟初按临至汾阳便遇关碍要案,只要公正审决便能赢获黜邪崇正之誉。弟虽才干,然此机遇也确难逢恰呀。”
见唐维似乎仍在犹豫,严景喻提醒道:“要若州尊执意推诿,弟便是决意主持公允怕也诸多阻滞,如此才会因为刑审诉讼之事耽延赋政,不过现下是赵州尊要为百姓出头,追究胡端枉法之罪,弟不过是在旁佐阻,朝堂上自有赵州尊与胡党斗法,弟只需审明案情即可。”
这才真正的说服了唐维,可不是这个道理?
像他们这样的言官御史,历来便视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为志誉,有的人甚至不惜开罪权贵高官,豁出性命也要博得这样的赞词,当然,唐维的志向并不在此,所以当闻蒋氏疑被冤屈,他首先考虑的仍然是这桩刑案值不值得他过问。
这不是说唐维也是个赃官,实在他的出身和根基决定了他没有和权贵党奸斗争的基础,他是个惜命的人,也很爱惜十年苦读才走上的仕途。
故而遇事就难免在取舍权衡间犹豫。
但他当然知道如果能够争取刚正不阿的志誉,对于将来的前程是怎样的基石,毕竟现今已经不同于先帝时期,官声政绩又重新显得重要了。如果仅他一人和胡端、施良行、袁阁老这样的巨党作对,那无疑就是自毁前程,不符合唐维心目中的收益,除非脑子被马蹄踩了,他才可能犯浑发疯。
可现在毕竟不是他孤身作战,是赵州尊在打先锋,而赵州尊身后也是有许阁老支持的!
这样一来,就很有了胜算,唐维入仕多年当然也明白一直明哲保身不可能会有幸运从天而降的道理,该站位时要站位,承担一定的风险,才会收获更大的利益。
就像严景喻所说,机遇难得!
就算赵州尊这回没能把胡端、施良行扳倒,有许阁老作保,远不至于一败涂地,那么他在关键的时候站队赵州尊,必然也会被许阁老纳入羽翼,这可是唐维想都不敢想的机遇。
拼了,就这样干!
唐维展开怀抱,拥着好友严景喻感激涕零:“多亏师兄替我分析利弊,若此回按临汾阳能够破获枉法公案而得朝廷嘉奖,弟必不忘师兄提点之恩。”
唐巡按已经把袖子卷得老高打算大干一场,被他视为后盾的赵州尊却还瞒在鼓里,当听说吴老娘大闹学宫,明百峡甚至提议要把华霄霁革除生籍时,他越发恨不能立即转交这个棘手的案件,莫说兰庭,这回连尹寄余的劝说知州老爷也不肯入耳。
“蒋氏身为一个妇人,名声已经闹得这番狼籍,就算审明她是被冤枉并没有杀人,就能证实华霄霁和她没有瓜田李下之嫌了?你竟然还自作主张把她安置在内庭,那胡端,可是老早就诋毁你是看中了蒋氏的姿色!眼看你今秋便要参加乡试,步入科举仕途,若为了区区一介民妇,牵连得名声受累,怎么对得住你的祖父对你这些年的寄望和教导!”
兰庭没想到父亲大人的担忧竟然仅此而已,实在不知要怎么疏导才好了,和尹寄余面面相觑一阵,决定装聋作哑就任赵州尊发泄一番也罢横竖他虽有打算,已经不能够把此案移交了!
春归是听菊羞从汤回那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兰庭在翁爹面前又吃了排头,她有些不愤翁爹的迂腐,想了一想,决定在沈夫人面前把这事略略一提,并没有如何煽动,沈夫人果然便向赵州尊施压。
“清者自清,更何况胡端那诽谤原本就极荒唐,蒋氏受了重刑又病了一场,瘦骨嶙峋还有什么姿色?胡端像个疯狗一样的胡乱攀咬,也得有人相信才行!如今薛夫人、丁娘子,多少官宦世族的女眷可都相信了胡端枉法,舆情可是站在老爷这边儿,老爷居然还担心他们诽谤?老爷可是一州父母,治下百姓被老爷的下官冤害,老爷还一味想着推诿,万一被质疑包庇纵容,一纸弹劾递去皇上面前,连皇后娘娘可也是面上无光。”
沈夫人率真,心肠不坏,对蒋氏多少还存同情,更不说因为费氏的屡屡挑衅,她可是把胡端夫妻视作了对头,当然巴不得胡端罪行暴露身败名裂,费氏这辈子都不要妄想咸鱼翻身,故而把赵州尊好一番训导,极力说服尽快审察这件命案。
赵江城寻常虽说是有几分惧内当初布政使送给他那温柔娇媚的侍妾,没两天就被沈夫人发卖他也只不过敢抱怨几句冷战几天,沈夫人亲自递上台阶,赵州知就连忙顺着下来,从此提也不提。但关系到衙堂公务,依着赵江城素来有些迂腐的性子,总不能完全听从沈夫人的摆布,故而他仍然打算按兵不动,等着提刑司的回文送到立即便把人犯移交。
却没想到这日又被巡按御史唐维堵在了衙堂。
迂腐之人往往注重颜面,这点在赵知州身上至少是不例外的,当他听了唐巡按不由分说的一番恭维,什么宽廉平正、一秉至公,什么执法如山、明察秋毫又痛斥胡端枉法取私、贪墨败度,一再表示要以巡按之名,力佐赵州尊察清冤案,共同维护律法公正报效君国给予的信任……
还让赵州尊怎么说得出来他想推诿职责丢掉烫手山芋的话?
而经过这回会晤,唐维心里越发感慨:赵州尊名门出身,故友知交遍布朝野,没想到却是如此平易近人,就是性格似乎有些寡言,微笑得多说话却少,实在很难看出骨子里原本果决,敢于借助一桩小民杀伤案,对袁阁老的得意门生施良行、胡端穷追猛打,果然继承了赵太师的风骨呀,想当年,多少人受胁于内官、宠士,不得不奴颜卑膝明哲保身,只有赵太师敢于周旋几大权宦间,并使计将之一一铲除,文官士人集团才能最终大获全胜,一洗朝堂的污浊。
他又哪里知道,前脚刚走,赵州尊脸上的笑容便立即维持不住,歪在椅子里直喊脑仁疼。
还是兰庭及时赶到,开出一方良药:“父亲,为今之计,只能将此案审清断明,还律法以公正使无辜获清白,若依庭之计,必定能够证实胡端枉法罪状,父亲不必忧虑。”
赵州尊苦着脸盯着自家儿子,有气无力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