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沈皇后的满腹郁火还是因为沈姨妈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遍布满脸的殷殷期盼助燃了。
“我说陶长见怎么会拒绝把芳儿嫁去太师府,原来他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太孙妃,他可真敢想,荒唐的是他两眼只能看到荣华富贵,一心里只想靠着女儿攀高枝,他可曾为太孙的处境考虑打算?如今宋国公府已是岌岌可危,还不知皇上会不会迁怒太孙,太孙这时需要的是更多助力,陶家能干什么,你跟我说陶家算不算得助力?!太孙妃的荣辱,说到底是依靠太孙的荣辱决定,如果太孙储位不保,太孙妃还能够独自尊荣不成?!”
皇后越说越是愤慨,咬着牙握紧了沈姨妈的手臂:“圣慈太后这些年怎么对待我,旁人不知妹妹心里难道不明白?高氏如果不是被她纵容,哪里有胆量事事顶撞不敬我这婆母?你们陶家可是沈家的姻亲,却上赶着讨好奉承曹国公府,你们这是当众往我脸上甩耳光啊!今日你听听张夫人的话,口口声声标榜自家的姑娘,说什么不喜阿谀奉承,谁不知道他们家的七娘最是庸俗不堪目中无人,名门闺秀们可从来不耐烦搭理她,你们陶家倒好,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倒替他人操心起嫁衣,巴巴的赶制出来腆脸送上门去,求的就是张太后的欢心!陶家甘作阿谀小人我管不着,但你还是沈家嫁出去的女儿!你把豫国公府的脸面置于何地,你有没有为我和小妹着想过一丝半点!”
这一长番有如波涛滚滚的数落彻底冲垮了沈姨妈的期待热盼,她慌得直往后退,手臂却被皇后紧紧拽着,逃躲不开,又不敢用力挣脱,急得险些没有哭出来:“老爷是怎么考虑的,我是当真一无所知啊,姐姐可是知道的,小妹提亲时,我也巴不得能促成和太师府联姻,但眼看着这门婚事已经没了指望,心里着急,这才产生了这念头。姐姐既然不赞同,就当我没说过就是……”
沈皇后瞪着妹妹,到底是长叹了一声。
当年她虽然择定为太子妃,以致本家被赐公爵摆脱了白身平民的门楣,可先帝宠纵彭、申二妃以至立储之后几乎立时反悔的事也可谓朝野尽知,在这样的情况下高门显贵谁也不愿意和豫国公府联姻同盟,二妹到底还是只能嫁进一户空有其名的落魄士族。
陶家虽说只有个空架子,却还自恃是官宦士族,二妹性情又软弱,在夫家一直过得小心谨慎,把自个儿活成了个摆设万事都作不得主,也的确不能指望她能成臂膀助力,但沈皇后窝火的是沈姨妈在翁婆丈夫面前唯唯喏喏也就罢了,难道女儿也不敢教训约束了?眼看着芳林当众丢脸她倒还觉得与有荣焉!
但无论如何今日都不是理论计较这事的时机,沈皇后已经决定平息心情。
正这时却听一声“娘娘万福安康”的礼问。
转头一看,原来是陶芳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着过来,颔首低头正行万福礼。
相比沈姨妈的惊慌失措,陶芳林在皇后面前就显得格外落落大方了,甚至于当她听闻皇后那句“哟,怎么舍得巴结圣慈太后的大好时机”那句奚落时,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侃侃而谈:“娘娘息怒,父亲婉拒小姨母的提亲固然让娘娘失望,不过父亲却从来不曾妄想太孙妃之位,母亲今日向娘娘提起此事,那是因为祖母的叮嘱,还望娘娘体谅母亲一来是忧心芳儿的姻缘,再者也有为难不得已的
情由。父亲曾经告嘱芳儿,为人贵在自知之明,如芳儿乃蒲柳之姿且正如娘娘所说并不能辅佐太孙殿下丝毫,是万万没有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福泽,不过无论是芳儿还是陶家都深蒙娘娘的恩恤,自当为娘娘分忧。”
沈皇后对芳林这位外甥女自来还算爱惜,听她这话怒气已经平息不少,也有了继续听她解释的心情,问道:“那你父亲可曾告诉你为何推拒太师府的亲事?”
“父亲明白娘娘和小姨母的顾虑,担心江太夫人作梗,导致太师府及其亲朋故旧为惠妃及十皇子效力,是以未雨绸缪,打算让芳儿嫁入太师府后多多劝导大表兄,挫毁江太夫人及安陆侯府的图谋。不过请娘娘细想,就连小姨母做为太师府的长媳都只能顺服于江太夫人,芳儿若嫁入赵门,做为孙媳妇又岂能忤逆尊长?且此意图过于明显,恐怕反而会激生大表兄逆反之心,对小姨母及芳儿心生抵触,那岂不是事与愿违?”
陶芳林低垂眉目,不让沈皇后看清她眼底的情绪,话却说得越来越平静顺畅:“芳儿无用,从前虽说常往太师府小住,非但一直不能博得江太夫人的欢心,甚至始终无法与二表妹交近,可江太夫人为大表兄的祖母,二表妹更是大表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父亲认为芳儿实在无能胜过亲长、手足之情,争取大表兄言听计从。”
“可你小姨母曾经问过兰庭,他对和陶家联姻的事并不抵触。”
“那许是因为大表兄也心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愿,故而不敢推拒,但一时敬畏却敌不过众口铄金。”陶芳林稍稍一顿,听皇后再无异议,继续往下说道:“至于交好张七姑娘甚至争取圣慈太后的欢心,也是父亲的叮嘱,用意正是为了尽陶家之力协佐娘娘及太孙殿下。娘娘细想,圣德太后虽得皇上敬重,不过这些年来只是虔心佛道养尊处优,不仅朝堂政务甚至不问内廷人事,圣德太后这是打定了主意安渡余生,万事皆从君令,只要皇上不动易储之心,圣德太后就一定会支持太孙殿下。”
沈皇后不由颔首,通过上一次慈宁宫的请求,圣德太后指点她不要再力保高家,确然是出于敬从君令的主张,而她警诫太子妃并着力安抚冯莨琦遗孀家眷的举措,又的确受到了皇上的嘉许,这都证明王太后虽然建议斩断太孙一条臂膀,但用意确然是为了稳固储位,不让太孙受高家牵连。
“圣慈太后却是皇上的生母,不仅仅只有太孙殿下一位曾孙,秦王、齐王乃至于诸多皇子可都是圣慈太后的孙辈!因为圣德太后的缘故,张太后对娘娘不满日积,又因太子妃的挑拨,张太后对娘娘更生埋怨,如今太子妃因为宋国公府一事,岂不愤恨娘娘袖手旁观?今后必定会更多的挑事生非,若这时如万选侍等人趁机而入,导致张太后迁怒太孙殿下……父亲深知陶家能力有限,也唯有竭尽心力争取拉拢张太后及曹国公府,或许还能替娘娘分忧,防范着太子妃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张太后不利于大局。”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既阐明了陶老爹和她对皇后、太孙的一片丹心,还轻而易举就把赵兰心也划去了惠妃党的阵营,提醒沈皇后需得小心戒防,当然还有更加隐晦的目的,诸如让沈皇后彻底打消对圣德太后的防心,把注意力集中在围着圣慈太后讨好奉承那群妃嫔身上。
但这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至今深藏不露的愿望铺垫她要嫁给心
目当中的良人,并辅佐他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她要取代顾氏,成为能与那人一直前行的人,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她已经改变了一些事。
比如她的父亲并没有死于刺杀,比如她终于摆脱了赵兰庭。
比如……
顾氏和那人已是相逢恨晚、今生无缘。
沈皇后没有看穿陶芳林的企图,她接受了这番解释。
当和妹妹及外甥女有说有笑全然看不出经过一番密谋回到广寒殿时,沈皇后正巧看见舒娘子倾身上前同王太后耳语,听不见说了什么,但王太后颔首之后,舒娘子便携同春归一齐退辞。
“阿舒这是又想躲去哪处图清静了?”照面时,沈皇后笑着调侃。
“不敢图清静,只是提议着和小顾往花苑里走走,择几枝芳朵呈太后娘娘瓶供,这是小顾的擅长,也全当是我们两为太后娘娘贺寿的心意。”舒娘子也笑。
待出了广寒殿,把一应丝竹笑谈远远抛在身后,沿着山廊下琼华岛的北堤,但觉清风扑面触目花叶荫凉时,春归才终于如释重负抖擞精神:“悬着这口气总算是可以吁出了。”
“那要不要吆喝几声?”舒娘子偏过脸来怂恿。
春归一本正经地扭头看了一眼受太后娘娘嘱令跟随她们的宫人,叹息道:“气吁出来了,心还悬着,不敢露出泼猴的真容。”
“你这会儿子总算承认自己是泼猴了?”舒娘子佯怒道:“早前还陪着太后娘娘一块调侃我呢。”
“世母是猴王,在猴王跟前,我这小小狒狲哪敢闹腾。”
“你还是小狒狲呢,看你的胆识,都比得上齐天大圣了,当众就敢驳撞圣慈太后,还把万选侍和齐王妃呛得双双跪地请罪,经此一战,状元娘子一战成名。”
“我顶多就是只狐狸,假了虎威,也多亏身后有世母这猴王壮胆,想着娘娘就算看在世母的情面上,也不至于眼看着我这狐狸战死疆场。”春归笑道。
“你这只狐狸,可得了太后娘娘的欢心,别看太后娘娘后来没怎么搭理你,那是为你着想呢,今后得了空,定然会召你去慈宁宫说话,你也别忧愁,在慈宁宫里不像今日场合,太后娘娘早就不让后宫妃嫔去烦扰了,少了明枪暗箭,虽是在内廷,却也比今日自在轻松。”
“太后娘娘是看世母疼我,这才爱屋及乌。”春归很领情:“我当然体会得娘娘的维护,今日实在惹眼了,要娘娘再和我多说几句话,任是宫墙厚的脸皮都挨不住这多眼光剐剜的。”
引得舒娘子“呵呵”笑出了声儿:“真是一出广寒殿狒狲尾巴都露了出来,亏早前那番人模人样一点都没有露怯,不过这下可真好了,咱们逛玩一番,在水廊里坐坐,至多是再经礼辞,今日就算过去了。你第一回参加宫宴,明枪暗箭的情势下都能应付自如,下回论是什么场合都不用担心了。一战成名可不是我夸大,辉辉从此以后在京都贵眷圈里可算是站稳了脚跟。”
“从此脸上有如写着五个大字此人不好惹。”春归往自己脸上比划。
这下舒娘子哈哈笑出了声。
但春归没想到的是考验并未就此结束,原本以为能够轻松自在的逛玩,竟然还能逛玩出一场风波,而且一个没忍住,更加的惹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