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夏轲赶回去了。
为了补偿他,一同回去的还有庆国借他的十万精兵,连借兵的代价也缩减为两座城池。
到底还是要在国境内兴起战事。夏轲虽然不是很满意,但见皇帝此番给的条件已算诚意十足,便也勉强接受了。
临行前一天,他与叶蓁蓁见了一次面,理由是做哥哥的需要和妹妹道个别。
流仙阁里。
绿衣端了一杯毛峰搁在桌上,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一旁的叶蓁蓁。见叶蓁蓁摇头,她只得又狠狠瞪眼警告夏轲,转身退出去从外面关好门,自己则守在门口。
“你这小婢子脾气不小啊。”夏轲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端起茶盏往嘴里送。“唔……好烫。”
叶蓁蓁看了一眼那茶叶没几根,热气直冒的杯子,知道绿衣是故意的,心中好笑的同时又很是熨帖。
不光是绿衣,七喜几人之前以为叶蓁蓁要走,也狠狠哭了好些天。又不敢对皇帝生怨,所以对面前这个“罪魁祸首”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太子何事非要见蓁蓁?”她对夏轲其实没什么恶感,毕竟人家生的一副好皮囊,见人先带三分笑,还差点变成自己的哥哥。
“你看起来心情挺好的。”他摸摸鼻子,也不是很习惯和别人的妃嫔共处一室,手有些不知道往哪放。
“得偿所愿。”叶蓁蓁面带浅笑。
按理来说,品级不高的才人和堂堂一国公主相比,自然是公主要更加尊贵与自由。
但叶蓁蓁却情愿留在后宫。那除开蠢便是真聪明,能猜到这个公主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诱饵。若她真去了南乡,且不论路上的九死一生,就算顺利到了南乡,十有八九也会成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倒是真不如在庆国后宫里安全自在。
“看来你是知道了。”她是他妹妹,自然不可能是蠢的。
“大略猜到一些,还请太子为蓁蓁解惑。”
叶蓁蓁只是觉得蹊跷,一个遗落在外的公主而已,哪有什么感情非要给接回去,直接留在皇帝后宫当作南乡与庆国联姻岂不更是一段佳话?她只道他们是另有所图,但具体是为了什么,信息太少,她也不能猜得透彻。
夏轲便把南乡的情况还有皇帝与他的计谋给她一说,叶蓁蓁聪慧,只一听了个开头便明白了个大概。
“若您千辛万苦把我带回去,却发现我并不是您的妹妹,那又该如何?”
“果然聪慧,不愧是我夏家人。”夏轲语气得意,唰的一下撑开那把不离手的折扇,在九月的凉风里故作神秘地与她耳语。
“南乡秘宝,可以甄别圣女血脉。我来前已经偷偷试过了。”毕竟我也是一个娘生的嘛。
叶蓁蓁恍然:“既是如此,又为何一定是蓁蓁?”明明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胜任不是吗?
“因为……轲是的确想带你回去的。”他笑得温情脉脉,一副好哥哥的模样。“有一句话,轲并未说谎,娘娘你的确极似轲之母啊哈哈哈哈。”
叶蓁蓁:……
夏轲撑扇遮去眼底思绪,他自然不会告诉叶蓁蓁,她,其实是皇帝亲自选定的,其中缘由,他也不知。只是他确定在那时候,皇帝应该是希望她死的。
夏轲这人极能带动气氛,两人一来二去倒也不曾冷场。他给叶蓁蓁说了不少南乡的趣事,使她对那个有可能是自己家乡的地方也产生了一丝向往。
也许,自己心里也是一直挂念着家乡的吧。
临走时,夏轲似乎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过来干嘛的,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总归是个便宜哥哥,我警告你啊,你家那个皇帝呀,长得虽然帅,但是又坏又小气,一副心肠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你可千万不能爱上他啊!”
虽然不知道那只大尾巴狼为什么最后会放弃这个计划,但是他想到当时在未央宫屏风后听到的对话和坊间一直以来的传闻,反正,才不会是因为感情。
……
夏轲走后的第三天,慈宁宫来人,说太后要见叶蓁蓁。
她特地捡了件颜色朴素的半新衣裳去了。
慈宁宫里,只太后和一位老嬷嬷在。
她跪下给太后请安。
太后让她把头抬起来。
她依言而做。
叶蓁蓁究竟是不是南乡公主仍待商榷,但说她长得像南乡的女子也不无道理。她眉眼婉约,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将江南的烟雨气都蕴进了那一汪眼帘。
比那人倒是漂亮多了。
太后手中攢着佛珠,从上到下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只那眼神,那眼神却的确有几分熟悉……她想起当初那人看自己的样子。
彼时她贵为一国之后,那人初作新妇,嫁入六皇子府。新婚第二日,她与六皇子一同前来请安。她容貌有损,却不带面纱,坦然将疤痕现于人前。望向自己的眼里有好奇,有赞叹,却毫无畏惧,并不是强装镇定,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子漫不经心。
后来自己变成了太后,那人成了皇后。尽管那时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两颗大得吓人的眼珠望向自己时,依然是那漫不经心地镇静,仿佛是在看一朵花,看一叶草。不,连草都不如,因为那时的目光中还带了轻慢与讥讽。
这样的目光她忘不了,也不想再看见。
太后陷在往昔的思绪中,手中佛串被捏的嘎吱作响,叶蓁蓁面带疑惑地看向她。
是的,就是这样,眼里有疑惑,有好奇,澄净坦然,却唯独没有敬畏。
太后感到她经年的权威又一次遭到了冒犯,与往日重叠的场景令她不由自主地尖利了嗓子:“你就是叶蓁蓁?”
叶蓁蓁身子伏得更低,头却依然仰得高高的:“是,蓁蓁见过太后娘娘。”
“听说,南乡太子有意用你换三座城?可有此事?”太后只一句话便又重新平静下来,她耷拉着眼皮,眼中精光隐现,仿佛刚刚的失态并不存在。
“……确有此事。”
“那你还在这作甚?”她拖长了声音问道。
“南乡太子最终带走了我大庆十万好儿郎,不过才换来两座城。”
“若哀家是你,早就收拾行囊追上去了。”
“你是觉得你的命,比我大庆的十万将士更值钱吗?”
“凭什么他们背井离乡奔赴战场,你却还留在这里?”
“还是你是觉得,我大庆国竟不值得你为之付出吗?”
她语速依旧缓慢,却一句比一句重,到最后已是竖眉冷喝。
这事情叶蓁蓁自己也不好受。虽然往深了说是两个国家主事者彼此博弈的利益权衡,她本是插不上手的。
但这次的事情任谁来看,都像是皇帝由于舍不得叶才人所以才以兵易之。
虽然后面派兵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公主不过是个幌子,目的还是为了帮助南乡剿灭圣教之祸。但总归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变成了十万精兵,官员们私下里也不是没意见的。
只是皇帝场面话说得好听,如果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又如何保护大庆江山,靠牺牲一个女人换来疆域又有什么颜面……类似的话说了一大堆,即占理又占情,这勉强才压下舆论。
叶蓁蓁也不觉得自己为了留下来付出的努力有什么错,但等太后真的问起来,她还是不知道如何替自己圆过去。
好在也并不用她说什么了,慈宁宫的门被猛得推开,骤然的光明中闯进来一个萧疏人影。
“叶蓁蓁。”
有人沉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