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又开始下起雪来。
小张太医搓着手独自一人回到了太医院。先前走时还燃得正旺的炭盆已经将将熄灭,只偶尔回光返照一般迸出几点火星。
他也不点灯,就裹着团团的黑暗,坐在太医院那年久失修,缺了截腿拿医书垫着的木头桌子前发愣。
他自幼随师父在外行走,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知凡几。师父名声在外,有些人出于各种目的,总会喜欢把主意打在他这个看起来好拿捏的半大孩子身上。
这么几年摸爬滚打下来,被下药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被四五个女子强拉到床上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在他眼里,那些媚形于外的妙龄女子皆不过是一坨行走的血肉,用刀划开那外在的皮囊,里面的经筋骨骼,脂肪器脏与医书上用粗犷线条勾勒出的并无不同。
他甚至可以于众女的怀抱中给她们细细讲解那艰涩的医理,从发丝抚到脚踝,从头盖骨讲到趾骨,像一名再耐心不过的老师,认真而专注,唯独没有一丝情欲。
他师父甚至时常疑惑担心他在那方面上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流仙阁里,此时应该春意正浓吧……
他搓揉着被冻得有些发麻的指尖,心里想着,拽起柚子仔细嗅了嗅,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发梢的香气,可偏偏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源头,这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张敬之为自己难得的烦躁情绪有些惊异,心说虽然及时扑灭了香,但看来终究还是对自己造成了一些影响。
卷起舌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此时应该要静心,他想着,划了根火柴点了盏油灯,又从边上抽了本医书随手翻开。
“肾则有一在肝之右微下,一在脾之左微上,脾则有在心之右……”
心……那颗先前贴在他胸膛的,如小鸟一般热烈跳动的心脏。与往日那些无趣的血肉不同,血液涌动,浪潮翻涌中带着光与热靠过来,芬芳与甜美,柔软与弹润……
啪
医书被丢到桌上。
张敬之瞪着书封上《五脏图》三个大字急喘了两口气,喉结上下滑动,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解。书本上的金钩银划在他眼中扭动起来,经过了重新的排列组合,全变成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心,静不下来。
腹间蕴酝的那股奇异的热流愈加激荡,一路高歌地在他体内攻城略地。张敬之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屋外。
雪已经下了有一阵了,之前被扫出的青黑石板路如今又覆上了一层薄白。张敬之来到太医院后边的小庭院里,这里通常是药童医女们晒药捣药的地方,此时草药都已经妥善地收入室内,石舂等工具也都裹着一层厚毛毡避免被雪水淋湿。整个庭院看起来逼仄而又荒凉。
张敬之没有穿狐裘外套,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的一棵大榕树边,从鼻腔里吐出的热气很快被寒冷驱散,只带起一团可怜兮兮的白雾,从微红的鼻头处向上蒸氤,扫过他同样水汽朦胧的瞳仁。
张敬之闭上眼,背了手站在树下,飞雪如落叶一般旋转着落在他的脚边,渐渐将他堆砌成一尊佛,洁白如玉,慈悲凛然。
……
第二日,后宫又起波澜。
才风风光光过完生辰宴的李充媛突被一旨降为婕妤,别看似乎只降了一级,但从九嫔之位被捋下来,无异于是从天到地的区别。
另一边,流仙阁的叶美人被提到了婕妤之位,终于与嫔位不过一线之隔。
两位婕妤,一位风光无限,一位黯然神伤,高下立判。宫中众人无不是人精,昨夜李充媛领着皇帝去流仙阁的事情早已传遍,结合今天的一提一贬,可见李充媛必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还反而弄巧成拙。
众人皆猜测揣摩所为何事,还有好事者开了盘口赌这进宫不到一年连升三级的叶婕妤何时能晋入嫔位。后宫中一时热闹非凡,相比之下太医院小张太医突染风寒告假的消息便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了。
景阳宫中。
从北边来的上好的银丝炭躺在雕刻精致的炭盆里安静地燃烧着,不带起一丝烟屑。
“这批炭似乎没有往年的好。”童言皱着眉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总觉得还是有股淡淡的烟火气挥之不去。
“听说白夜城今年的商路不好走。”海棠抓了把奇楠香片往炭盆里洒,香片遇热,化作馥郁的香气热浪扑了上来。“今年冷得早,雪又下个不停,商路上还多了许多劫道的。”
“宫里用的,怎会走寻常商路?”童言嗤笑一声,“不知从哪听了几句就敢过来显摆,劫道还能劫倒皇家头上?莫非嫌自己命长?”
“娘娘说的是。”海棠也不着恼,舌尖一转换了个话题:“您说这李充媛做了什么惹着皇上了,怎么突然说贬就贬了?”
“昨日李充媛的行为,过界了。”童言摆摆手,“皇上心中明镜似的,他想宠着谁便宠着谁,何曾会受别人的钳制,更不要说她还妄图拿皇上当枪使。”
“您是说,她竟然……”海棠面露惊愕,若有所思。
“那个太医有什么消息吗?”童言话音一转,提起这故事中似乎被忽略的另一人。
“听说今日染了风寒请假了。”海棠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
“哦?那可真是巧了。”童言微微侧过脸,半张美人面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去把冯美人叫来。”
搁了许久的棋子,终于可以动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