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七月，天气已经变得酷暑难耐。昨夜一场暴雨，没有给第二天送去半丝凉意。寅时三刻，刘彻准时起床，洗漱更衣。我一向怕热，因此睡得也浅，身边一有动静便醒了。刘彻看到我睁着眼睛发呆，有些好笑道：“不再睡会儿吗？最近你起得倒是挺早。”

我正努力地放空自己，想象着自己身处遥远的北极，躺在雪窝窝里看企鹅。

“太热了，睡不着。等会儿就起，要趁着太阳还没出来赶快进宫。”我感叹道，“这种天就应该整天泡在水里游泳啊……”

他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别想了，下水太危险。而且在水里时间待久了容易寒气入体，尤其对你们女子身体不好。听话啊……”

……

膳房的宫女早已在殿门口等着上菜，见我们从寝殿里走出来，便拎着食盒鱼贯而入。

一盘酸豆角刚摆上来，我就开始流口水了。还有一叠木耳拌笋丝、酸梅汁凉拌山药和一盘切开流油的咸鸭蛋。白粥里的米都熬开了花，喝一口满嘴的米香，就着酸豆角我就干了一碗下去。

刘彻显然也很喜爱这一桌子凉菜，连用三碗粥后痛快道：“夏天就要这样吃才开胃。”

山药切成长条焯水放凉，再淋上熬得浓浓的酸梅汁，太适合饭后当甜点了。我本想留着它当零嘴吃，可喝完粥一抬头，就看到那盘凉拌山药已经见了底。

我望着只剩下几筷子的凉拌山药暗暗想道，刘彻好像还挺喜欢吃甜食的。无论是小时候的糖画，还是现在的奶黄小馒头、酸梅汁凉拌山药，他总是更偏爱一些酸酸甜甜的食物。难不成外表严肃的男人心里往往都会有一个公主梦？

……

早膳过后，他陪我一道进宫。

刘彻骑了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黑色的皮靴贴合地包裹着他的小腿，紧紧地夹在马腹两边，显得整个人都英姿勃发。宽大的袖摆被风吹起，带着飞扬的发丝，仿佛折仙一般，看得我有些发愣。

他骑马绕到我马车侧边，在我面前挥了挥手。马鞭抓在他手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我托着下巴，有些羡慕道：“真好啊，我也想骑马。”

他笑道：“哪有女人骑马进宫的，像什么样子。你要是想骑马，等有空了我带你去郊外跑马。”

我默默吐槽，得了，这一有空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道：“把帘子放下来吧，马蹄会踩起灰尘的，小心别迷了眼睛，到时候又要把眼睛揉肿了……”

我哀怨道：“可是马车里真的好热啊。我只好把帘子掀开来吹风了。”

他笑了笑，放慢了速度刻意和我的马车并排而行。

他骑马靠得离我很近，我还把手伸出去摸了摸白马的鬃毛。

我问他：“这匹马长得好清秀啊。它叫什么名字？”

“云天。”

“白云的云、天空的天？”

云在青天月在瓶。

他道：“不错。”

我又摸了摸，“真好。我也想养一只小马玩玩，整天闲着没事做，要是能养个宠物就好啦。”

他道：“马儿生来就属于辽阔的天地，若是把它拘于方寸之地，它会悲伤的……”

谁不属于那方辽阔的天地呢，我本该也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我默默地垂下了头，手指去扒拉轿帘上绣的柳叶花边。

“不过你要是想养宠物的话……”他突然道，“我让人给你捉一只猫儿吧。”

我顿时兴奋地把头探出去欢呼道：“真的！？”

他点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道：“今天就捉今天就捉！”

“看你那高兴样。”他无奈道，“怎么也要等小猫长牙断奶了才能捉来啊。”

我欢喜道：“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恍然间又突然想起了上一世的某些场景。我从前养的那只小黑猫，第一次接它回家的时候，它缩在纸箱里瑟瑟发抖。我把它抱起来哄了半天，它在我手心睡着的时候，还偶尔在梦中发抖，手掌上微颤的触觉，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

我们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他悄悄对我说道：“晚上还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小心翼翼道：“这样会不会影响不好啊，偶尔一次就算了，每天都要你来接会不会显得我很……”

“不会。而且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你这个太子妃的地位和恩宠。”

他的话意有所指，却不等我追问，就拍了拍我的手，“走吧，我看着你走。”

我只好压下心头的好奇一步三回头地往后宫走。

直到见了王皇后、听了她说的话，我才恍然大悟。

王皇后意外道：“你竟然不知？阿彻没有告诉你吗？”

我只好哭笑不得道：“母后，他的确没有同我说过。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来。

……

陆淑雅在一年前的某次诗会上遇见了刘彻，一见倾心，从此念念不忘。本来刘彻要娶长公主的女儿做太子妃的事是众所周知的，有长公主坐镇，一般人家也不大敢打太子殿下的主意，可这位陆小姐却不是一般人。

陆小姐才情出众，在那场诗会上得了彩头——那是太子刘彻贴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从此便自诩为令太子另眼相看的人，无论到哪儿都要带着那块玉佩。时间久了，众人都觉得她今后理所当然是太子侧妃了。

我心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迷之自信啊。

王皇后无奈道：“那位姑娘前些天在什么宴会上又多说了几句，引得旁人误会。这还是娉儿回来同我说的。”

我没吭声，心里却想明白了方才宫门口他对我说的那一番话，又闷头剥了个枇杷。

她把装满枇杷的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不过你放心，阿彻他同这位陆小姐什么都没有的。”

我笑道：“我知道的，我也相信他。”

她闻言也笑了：“你们二人刚成婚不久，外面那群小丫头心思还是挺活络的。不过等你们有了孩子以后，看谁还敢动小心思。”

这下我可笑不出来了。别说这辈子，再给我一辈子我也生不出来。老祖宗在各种史书里写过了，我不可能生孩子的。

我干笑道：“哈哈，是这样是这样……”随即一拍脑门，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儿臣方才想起还有事情没有做，这就要走了，回头再来找母后说话。”

王皇后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待会儿喊你过来用午膳。”

我飞快地逃了出去。

……

之前早已敲定了圣寿宴的宴请名单，今日进宫是来誊抄帖子的。我找来几个会写字的宫女，令她们一人一张书案坐着抄写。而我坐在正上方，颇有一种监考老师俯看众考生的得意之感。

喝会儿茶，再背着手下去转一圈，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再回去喝会儿茶……这一下午，过足了当监考老师的瘾。

只是晚上回去的时候，这么多帖子足足放了一车。

我望着这一大堆竹简愁道：“这么多，我往哪儿坐？坐车顶上吗？再去喊一辆车来应该来不及了吧。”

刘彻想了一下，拍了拍马背，对我道：“上来。”

我惊喜道：“真的可以吗？可是我该怎么上去？我不会啊……”

他道：“手给我。”

我伸手给他。他握着我的手一用力，我同时借力往上一攀，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用力一拉缰绳，白马纵身一跃。

“怕就闭上眼睛。我在，不用怕。”

我兴奋道：“好刺激！”

白马飞奔起来，竟然有一种久违的坐旋转木马的感觉，只不过这速度可比旋转木马快多了。

我张开双手，拥抱了一路的晚风。

他在我耳边大声道：“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

“有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挺高兴的。”

看来当监考老师比当太子妃还有趣。

……

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将带回来的所有帖子都打开来细细检查了一遍，字迹要工整，内容不可有错漏，帖子更是不能有半点破损脏污之处。再三确认之后，这才命人将帖子一一送到各家府上。

计划表上已经打了满满一排的勾，还余下四五项——距离圣寿已不足一月了。

刚喝完一小碗粥，就有人来报，说是尹、邢二位良娣来看望我了。

我又不是病号，有什么好看望的，多半是有事来嘤嘤嘤了。

……

尹婉儿和邢瑶在我大婚前一天被册封了良娣，说是有两位如夫人站在一旁到时候册封太子妃的场面比较好看。

我：“？？？”

谢谢您嘞。

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审美、诡异的逻辑。

难道就是为了怕我口渴，特地找两个小老婆给我端茶？

我心道这大可不必。

……

尹婉儿和邢瑶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从容地行了一大礼。

“给太子妃请安。”

虽然这二位在东宫如同两个小透明，但是大小老婆之间的身份差距还是让我有一些不适应。

我极不情愿地放下我的碗筷和我手里的半块青团，伸手去拉她们起来。

我假笑道：“二位妹妹不用这么见外，快起快起。”

两位小老婆则十分感动道：“太子妃娘娘太善心了。”

我也十分感动道：“妹妹们平时也不常来陪姐姐我说说话，今日来得这么早，都没用早膳吧，快坐下来，就在姐姐这边用。安宁，去给两位良娣准备碗筷。”

两位小老婆受宠若惊道：“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欣慰道：“咱们姐妹之间不要生分了。来尝尝这个青团……”

虚情假意姐妹茶话会。

大小老婆在一张桌子上融洽地吃了一顿早饭。早膳撤下去之后，又上了几盘蜜饯和坚果。小老婆们又客套了一会儿，这才表明来意。

“不瞒太子妃，妹妹今日前来拜访，其实是有要事想要托付太子妃。”

尹婉儿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手里托有一漆盘，漆盘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她揭开红绸，小心道：“听闻皇上大寿在即，妹妹这儿正好有这一把黄花梨木古扇，通体紫赤色，十分好看。据说这黄花梨只长在南越蛮荒之地，因此价值千金。妹妹人卑言轻，没有资格去见陛下，所以恳请太子妃代为进献给陛下。”

邢瑶那边打开来则是一尊鎏金青雀烛台。

“妹妹想着，姐姐要筹备寿礼一定很苦恼。这东西放在妹妹宫里也是埋没它了，索性就搬到姐姐这儿来，充作寿礼，也让姐姐轻松些。姐姐您瞧，这青雀栩栩如生，活泼灵动，就仿佛立刻要展翅飞走一般，陛下肯定会喜欢的。”

前者让我代为转交，后者功劳直接就算作我的，两者一比较就看出来，这邢良娣倒是个会说话的人。

我继续假笑道：“两位妹妹请放心，本宫一定把二位的心意转送给陛下。”说着抬手示意安歌和安宁接过去。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再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吃了一盏茶后很快两人就告辞了。

憋了一上午的安歌总算松了口气，一直看着她们走了足够远，才小声嘟囔道：“无事献殷勤。”

我一愣，“打嘴。”

我也没有真的要打她，只是嘴上吓吓她。可毕竟是宫里，稍有不慎小命便没了。若是平时就放纵惯了，关键时刻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安歌瘪嘴道：“反正咱们娘娘是当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以后还会有更好的造化。娘娘就是奴婢的天，有娘娘在，奴婢什么都不怕……”

我心道这可难说，小心以后本太子妃带你们冷宫排排坐。

……

正巧晚上刘彻回来也找我商量寿礼的事，我顺便就给他提了一提两位良娣送礼之事。他登时脸就放下来了。

他道：“我竟不知她们各自长了一双顺风耳。”

言外之意是她们私下里打听他的事了。

“我平时最不喜旁人打听我的事。”

可我好像还挺喜欢打听他的事的，不但会和别人打听，有时候还直接问本人。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介意过，看来我不是旁人。心内又是一喜。

“那这两件东西？送都送来了，不要白不要。”

他把黄花梨古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东西的确是好东西，价值连城却古朴典雅，一点也不艳俗，那就都加上去吧。”

他沉思道：“可我总觉得还缺一样，太过奢侈也不好，父皇最看重的还是心意……可是这心意最是难得……”

我早已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了。

“我有办法啊。”

我对他耳语几句，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半个月之前我就派人去做了，除你之外我谁都没有告诉，就想到那天给父皇一个惊喜。怎么样？”

“很好。”他莞尔一笑，“我给你多派些人手，免得出岔子。毕竟算是贵客，要好生招待，不能让他们心生怨怼。”

“那可不是要好生招待嘛，我就差把他们摆在神龛里供着了……”

他捂住我的嘴，小声骂道：“连神灵的玩笑都敢开，没大没小。”

我反驳道：“神明心怀众生，自然不会同我这小小凡人计较。”

他没好气道：“神仙来了也怕你这张嘴。”

看他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我拽紧了他的腰带。

他无奈道：“快放手，我去书房还有些事处理。”

于是我不情不愿地撒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