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之中烟雾弥漫,钟小光向前凑近两步,刚好和周质撞了个满怀,他比周质矮了一头,刚长出来的粗硬发茬戳进周质眼睛。
周质疼的哎哟一声,下意识的一掌推开他,揉着眼睛调侃道:“你有这一脑袋狼牙棒还用枪干嘛。”
“老周你,你怎么不好好待在匪帮?”
钟小光却无心调侃,沙哑的声音中殊无喜悦,反而隐隐透着失望。
周质听他语气有异,反问道:“怎么,不欢迎我?”
“老程呢?”
钟小光没有回答他,用问题岔开了话题。
“来了来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程旭听见二人的对话,嚷嚷着跑进了通道。
能源猎人们纷纷点起火把和油灯,从通道内外汇合过来,灯光和火光驱不散烟雾,只让通道里的空气更加浑浊了,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在通道内回响,周质被眼前混乱的声波扰的头脑发懵。
“都别吵了,先去紧急集合点汇合。”
钟小光的命令一出,吵闹声戛然而止,周质的视野和耳朵都清净了。
他啧啧赞叹道:“威信可以啊小钟,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做到令行禁止了。”
钟小光轻轻的叹了口气:“杀人立威而已,这样的威信我宁可不要。”
说罢他自顾自向通道深处走去,周质看着他手中油灯在烟雾中氤氲出的光圈,琢磨这次出的事情看来不怔怔的呆立半晌,才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程旭带人留了一名哨兵把守闸门,一行人扶着伤员走在二人身后。
维修通道是上下水系统的一部分,结构复杂,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通道两侧的上下水管通往21城市一层的各个角落。
众人在钟小光带领下,弯弯绕绕的来到一处存放维修设备的仓库。
仓库紧挨着通风系统,顶上挂着节能灯泡,四壁也挂着油灯,维修设备早已清空,潮湿的地面铺着五张睡袋,墙角的货架上凌乱码放着公司文件,枪支弹药,炒米肉干。
这里便是他说的紧急集合点。
仓库里照明不错,众人看清彼此后又开始寒暄起来,但仍然只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钟小光一言不发的给伤员包扎,伤者是老同事渥克尔,他被打中了肩膀,所幸子弹经过反弹,动能已经卸掉大半,只造成了皮肉伤,取出子弹敷上枪伤药就不会有大碍了。
四周弥漫着下水道的恶臭,周质想用烟味遮一遮,伸手去兜里掏香烟,却只摸到一个皱巴巴的空盒,一路昼夜兼程走了五天,再省着抽也抽光了,他拍了拍身边的同事,想问他讨支烟抽。
那人暗暗朝钟小光努努嘴:“老周你忍忍吧,钟总说这里面空气不好,不让抽烟。”
周质叹了口气,伸手摘下渔夫帽在鼻子旁扇风。
程旭走过来,用手肘撞了撞他,耳语道:“老周,你也闻到了?”
周质莫名其妙的答道:“这还能闻不到?下水道味儿。”
程旭摇头:“什么下水道,你开了天眼之后鼻子不灵了?”
周质耸着鼻子又闻了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战场特有的味道,硫磺、硝烟与尸体特有的腐臭混合在一起,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也难以遮盖。
这时,钟小光站起身来,在裤腿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老周,对不起,没能完全按你的要求办。”
周质还没回答,程旭一把拨开他:“钟小光,你他妈的。”
周质被他推了个趔趄,稳住身体正要开骂,却发现他手里正攥着枪,忙上去拖住他胳膊。
程旭一张老脸胀的通红:“老周,我他妈脑子反应慢,刚才没注意,你看看这些人,再看看我给你的员工名单。”
周质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同事,又从挎包里掏出程旭带到盆地军营的名单,两下一番核对,一股寒气从脚跟冲到脑门。
名单上留用的员工有十七人,其中包括了程旭一行七人和钟小光,而在场的四名能源猎人,渥克尔、王展、刘山、桥本让四个名字的后面,都标注着:囚禁,待送01能源实验室。
甄别、处决和囚禁的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程旭所带六人并不知道公司对眼前四名同事的处理决定,此时仍在和他们一起勾肩搭背的叙旧。
钟小光走上几步,右臂搭在程旭脖子上似乎是在拥抱他,左手暗暗的捏住了他执枪的手:“小声些,老程,我也是不得已,不要让其他同事听见。”
他低声说道,同时向一旁的周质使了个眼色,攀着程旭向仓库外走去。
周质迟疑片刻,将名单揉作一团,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然后囫囵揣进裤兜,迈步也跟了上去。
拐过几个转角,前方两人停住了脚步,只见程旭抬头看了看,忽然惊惧的退开两步,拉开了手枪的枪机,举枪对准了钟小光。
“老程,住手!别冲动。”
情急之下,周质忘了钟小光有铠甲系统护体,快步赶上前去拽住了程旭。
程旭咬牙切齿的怒视钟小光,钟小光正伸手指着面前一处空荡荡的仓库,周质顺着她的手仔细看去,才发现这里与其他仓库的不同。
这里的仓库门是铁制的栅栏门,显然是刚装上去不久,铁杆上的防锈漆几乎一尘不染,仓库里是三十多个一人高的正方形铁笼。
不用说,这里是铠鼠公司的临时监狱,囚禁那些既参与了能源实验又同意跟匪帮合作的同事。
在周质看来,这是一群又贪又恶,毫无底线的家伙,在他的计划中,这些人本该成为钟小光送给大岛次郎和托马斯的见面礼,但现在
他抬头看了看钟小光,他苍白的脸上粘着星星点点的血污和泥浆,不知道是照顾伤员时弄上的,还是与突袭搜查的企业保安交火时溅上的。
钟小光语气有些悲凉:“企业联盟来的太突然,所以我给他们发了枪。”
程旭不屈不挠的想要挣脱周质,他愤愤不平的吼叫道:“你他妈的,我筛出来的那九个人呢?”
钟小光沉默的摇了摇头。
程旭的眼眶顿时红了:“该活下来的都死了,该死的还他妈活着,你这领导是怎么当的,这些人是被偷袭打晕关进来等死的,等死的人有多大怨恨你不知道吗?现在那六个弟兄随时会被他们干掉。”
周质想起自己在28牢房里等死的一个月时光,不禁也有些胆寒,不怕死的人比比皆是,但知道自己几时会死却无法反抗和拖延,这种濒临绝望的无力感比死亡可怕万倍。
“跟我来。”
钟小光没和他争辩,转身向更深处走去。
“跟个屁,我回去毙了那几个家伙。”
程旭吼叫着想要甩开周质,周质用力拉住他安抚道:“老程,别激动,去看看来得及,我相信小钟有自己的理由。”
三人默默前行了一刻钟,战场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要盖过了下水道的臭气,前方的照明系统似乎坏了,通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钟小光停下脚步,从背包一侧解下油灯点燃。
油灯昏暗的黄光亮起,周质和程旭心跳同时停了一拍。
面前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景,平直宽阔的隧道被炸的支离破碎,同样支离破碎的还有百来具尸体,尸块散布在被炸碎的石块与塌方落下的泥土之间,发出一阵阵焦糊腐烂的恶臭,油灯昏黄的光线延伸,无数只大啖腐肉的老鼠吱呀乱叫着遁入黑暗。
这一段平直隧道是为运输建材的大型马车修建的,再向前三百米左右就是维修通道的尽头,尽头的闸门后方是直达21地面的道路,现在这段隧道只剩下不到五十米,远处的隧道已经完全塌陷。
钟小光坐在一块碎石上一言不发,周质从他手里接过油灯,捂着口鼻向里走去,这里打过一场异常残酷的阻击战,保安和能源猎人们残破的尸体交缠在一起,显然是进行了近距离的生死搏杀。
“你可能看错我了。”
钟小光低着头说道:“你说之所以让我来做,是因为我死过一次,更懂得生命的价值,这条隧道里葬送了两百多条生命,炸弹是我安装的,起爆按钮也是我按下的,这些生命被摧毁时没有任何价值,我甚至没感到任何有价值的情绪,只有杀死敌人的快感和杀死战友的负疚。”
程旭瞪着眼睛呆滞的看着前方,喃喃自语般的问道:“你的铠甲系统没能扭转战局?”
钟小光叹气道:“铠甲系统每次承受伤害都会大量消耗体力,从公司抢救出物资和文件,再一路突围到这里,九个人只剩了我一个,而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程旭追问道:“那为什么不逃?从另一边逃出21啊。”
钟小光苦笑着说道:“那边的闸门不是我们锁掉的,我猜也不会是保安部队锁的,他们应该根本不知道维修通道的出口在哪里,否则我们早就被两路夹攻了,一定有人泄密,还想把我们困死在维修通道里,而且这个人对我们内部的机密无比熟悉。”
程旭仍然不能理解,扯着洪钟一般的嗓子追问道:“所以你就把囚犯都放出来了?,就为了保护这些劳什子文件,这些东西你烧掉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老程,小钟他不是为了保护文件,他保护的是铠鼠公司,也顺便保护了你和托马斯。”
周质从地上捡起一包外部烧焦的香烟,抽出一支还算完整的点燃:“这三十多人不能落入企业联盟的手里,如果海耶斯暗中参与能源实验的事情泄露,铠鼠公司就会遭到灭顶之灾,无论是来自企业联盟官方的制裁,还是神农集团和摩耶兹科技为了掩人耳目,你作为实质上的代理,托马斯作为大股东都难逃一死。”
程旭听着周质的分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收起手枪转向钟小光:“那,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他们?”
钟小光没回答他的问题,抬起头,冷冷的望着周质:“老周,你不仅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你这些老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