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王一总是看着宋童，一副若有所思，欲语又止的模样。宋童主动问他，他反问：“我要是哪天穿裙子了，你怎么看？”

宋童并没有怎么看，而是回家搜集了好些资料，告诉王一，那个他无论如何都背不起来的先秦时期，男女的打扮是上衣下裳，“裳”便是裙子。即便是现代，有些地方的男性依然会穿裙子。

“你不知道，夏天穿裙子可凉快了！”宋童说。

王一听了后如释重负，却又搬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压在心上。无论宋童怎么问，他都不透露心声。

周一至五需要在母亲家做作业的日子，都是王一最想念父亲家的时候。晚一秒走，感觉母亲就会搬出昨天或者前天买回来的，新鲜又海量的练习题。纵然如此，王一还是会有想留守在母亲家的时候。

母亲打开电视，看起一文件青年辩论比赛的节目。做完作业又填饱肚子的王一靠在沙发上瞇起了眼睛。他突然听见一把不可能出现在屋子里的声音，猛一睁眼，巡视客厅。声音还在，可就是不见人。

“这孩子不错，口条清晰，态度端正，”母亲跟外婆说：“长得也眉清目秀的。”

王一茫然看向母亲，只见母亲正在评论电视上的参赛学生。屏幕上映出李阳严肃中又带点淡漠的脸。

“能代表学校上节目，全级排名不是前五也是前十。”

还是个变态。

牺牲自我为全级垫底的王一在心里嘀咕。嘴巴不能张是为了减少他在屋子里的存在感。

“王一你怎么还在这儿？”母亲问。

王一动了动脑筋，“我舍不得离开”和“我想再多做点练习”这两句回答中，哪一句看起来比较不那么假。

只可惜母亲一语道破王一的小算盘：“你爸喊你做家务了？”

在王一眼里，做家务等同荒废人生。一个血管里流淌着杀手血液的人不做杀手该做的事情，而去打扫由四面墙一个天花一个地板构成的盒子，这是非常疯狂的事情。虽然王一盗用了Sloan（注1）对Wesley的劝引，但对他来说，家里几个月不打扫卫生也是能过得下去的。再说环境卫生与人体免疫系统能力成反比，谁见过在垃圾堆里打滚的人生病了？

母亲看了看时钟：“再多待十分钟就该回去了。”

可是自此母亲不再专心看电视，眼睛时不时去瞄时钟。

回家路上，王一思考如何逃脱责任。在他觉得今天难逃一劫的时候，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晓燕目光涣散地站在路边等灯，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包瓜子。那是王一的爷爷奶奶爱吃的，但父亲不爱吃，所以家里一直没有这种零食。周晓燕提着从超市里买来的瓜子，也就是说家里来了家务救星。

王一还来不及高兴，便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走近周晓燕。那老太太手里捏着一张纸，或许是照片，另一只手比划着一个及腰的高度，然后又指了指周围，不时抹一把眼睛。老太太看似在找孩子，寻求周晓燕的帮忙。没料到周晓燕像撞见洪水猛兽一样急速后退，踉跄了几步，连行人灯也不看便横冲过马路。她一边冲，一边紧紧捂住手腕，和王一擦身而过也没有察觉。老太太倒是不惊不慌地继续在路口徘徊，若有似无地朝路边一辆全黑的面包车摇头。

马路还是那条汽车随意切道的马路，路人还是那群要和汽车拼命才能到达彼岸的路人。唯一不同的是勾起王一好奇心的周晓燕，或许再多加一个李阳。

王一和周晓燕前后脚到家。沙发上坐着在吃瓜子的爷爷奶奶，他们一见到王一连忙站起来，簇拥而上。王一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英国民众见黛安娜王妃的情境。

“哎呀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在你妈那里没吃好啊？”奶奶捧着王一的脸问。“你看你这青春痘长得，没好好吃蔬菜水果吗？”说完，她转过脸对周晓燕，客套与命令各参半道：“家里没有水果吗？削点给孩子吃吧。”

周晓燕的魂丢在了刚刚的路口。奶奶正想再吩咐一遍，王宗平按住周晓燕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

奶奶放开王一被搓得有点发烫的脸，瞥一眼王宗平，说：“你会削吗？”

王宗平顿住。

“就让小周去弄吧。男人粗手粗脚的，不合适。”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拉过王一坐到沙发上。

李阳动作比周晓燕快，只留下句“我去吧”就到厨房处理水果。与安静的周晓燕不同，王一想起母亲这种时候总会回一句“饭店里的男厨师都是假的吗”。

王宗平不自然地观察起房子，想找个可以分散精神的关注点。沙发底下有纸巾团，他记起布置给王一的家务。

“王一你把地扫一下。”

王一窝进沙发里，抱紧书包：“地不脏。”

王宗平指了指纸团。

王一换个说法：“我不会扫。”

“不会可以学。”王宗平说。

“这有什么好学的。”爷爷说：“以后找个老婆就能解决的问题。”

“阿一才刚到家，别让他累着了。”奶奶袒护道。“所以我才说你跟小周赶紧领证，领了证小周就别在外面忙活了，好好照顾家里。”话锋一转：“以前杨雪总是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的。要不是她老跟我对着干，我也不会同意你跟她离婚。”

战场转移，王一这会儿才有空细看今天屋子里的人。王宗平抿紧嘴巴，死守即将蹦出口的每一个字，眼珠子盯着阳台，来回不断微微移动。要是王一数学好，他准能算出王宗平此刻的焦躁指数，是向他坦承与周晓燕母子同居打算时的多少倍。

至于周晓燕，一贯穿着退去制服后的便衣裙子，坐在椅子上。裙子上一朵朵浅色的小花盖在椅子上，变成一小片花田。周晓燕彷佛有种将自己抽离空间的特异功能，不刻意去理会就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王一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看清周晓燕的五官，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就跟周晓燕那说忘就忘的外貌，却把素色的，带花纹的，到脚踝的，及膝的，百折的，平顺的，棉纱的，棉麻的裙子穿得格外好看一样。周晓燕就像一道出题人也无法正确回答的高考题。

思绪正飘荡得自由，王一听见奶奶在一旁自言自语。

“证不领，招呼也不打，就直接住一起了，这谁占谁便宜呢。”

沉默了良久的王宗平从树洞里钻出来，借助空气粒子的振动将声音传出去：“小雪我留不住，但晓燕我是不会放弃的。”

空气粒子跑进爷爷奶奶的脑子里，把脑子冻结成大冰块。李阳适时端出洗好的草莓和削好的苹果。王一扑上去把水果盘搂到怀里，一口一颗草莓一口一颗草莓再一口一颗草莓。李阳给余下的人各拿了一块苹果。

解冻脑子后的奶奶笑着让王一慢慢吃，转头对李阳说：“阿一还小，还不懂事，你年长些，多照顾照顾他，他不懂的你就帮忙做一下。”

目送最后一颗草莓落入王一口中的李阳，脑袋自动上下摇晃。

王一吃得飞快，一口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他也没多想，抬手就拿手背去擦嘴角，末了把汁水蹭在衣服上。

“哎哟哟，你瞧这豪爽劲儿！”爷爷看孙子那眼神彷佛是在看什么英雄好汉在喝烈酒，恨不得鼓掌欢呼；转头瞥见李阳食不露齿，倒是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

李阳被那目光刺得忘了咀嚼，生生咽下一块小石子大的苹果，不敢吐也不敢咳嗽。

电视上放着乡村电视剧，制作方出了差错，有几句对白没有打上字幕。奶奶抱怨没有字幕又听不懂演员说的方言。李阳及时把对白翻译给奶奶听。奶奶听了先是追上剧情，尔后才反应过来，能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李阳怎么能听懂方言？

李阳看了看周晓燕，结巴道：“我在那边生活过。小时候，很小的时候。”

奶奶指着画面上的农村景象问：“村子里？小时候？你是在农村出生的啊？”

尽管迟疑，李阳还是点了点头。

奶奶因为冲击而禁不住打量起李阳和周晓燕。若问在王一和李阳当中谁更像是从村子里出来的孩子，奶奶就算疼惜孙子也会回答是王一。她疑虑重重地问道：“你们到底是哪里人？”

李阳难得露出懊恼的表情，彷佛踩了第一脚的牛粪后，又接着踩了好几脚。眼看下一坨牛粪上将再次印上李阳的脚印，不料周晓燕抢先一步。

“我从城里去了农村，生下李阳后又带他回城里。”

周晓燕的普通话比广播员的还要好听，但表情比广播员难看多了。

爷爷奶奶似乎被周晓燕的脸吓到，嘀咕了两句，把手里的苹果吃完便打道回府。王宗平和周晓燕下楼送两位老人上车，屋里剩下王一和李阳。

王一靠在厨房边上，李阳在洗果盘。

“今天看见你上电视了。脸拍得特别丑。”

李阳抬起头看王一，听明白后竟然裂嘴一笑，像憋在墙裂缝里的种子吸收足够的水分后长出的绿芽。

王一虽然觉得新奇，但没有忘记搭话的初衷：“切水果和扫地这些活儿都不适合我干。”

李阳熟门熟路地找到扫帚和垃圾斗，手起帚落，转眼就清理出一小块地方。

王一观察李阳纯熟的动作，脑子里给李阳换了一身长裙。他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李阳定住。

“你妈知道吗？”王一问完，觉得自己也能替李阳回答。

李阳不自觉地把扫帚往地上压，毛刷上的毛纷纷劈开腿。

“只要你不把我整死，让我妈跟你爸在一起，要我怎样都行。”

对于李阳抛出的接近无底限条件，王一充耳不闻，又问：“你把裙子藏哪里去了？”

那条让李阳美少女变身般夜里出逃的裙子，王一找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到。李阳没有回答。王一分析李阳的沉默：裙子并没有被丢掉。既然没有丢掉，那还是有找到的可能。

王一临睡前望着李阳放在书桌旁的书包发呆。他突发其想，裙子要是藏在李阳的学校里，那他在家里找上千万遍也是徒劳。看来再次潜入李阳的学校是无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