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杨筱歆职业生涯里最暗淡的一段时光。外忧内患虽然给了她一些压力,但是这样的挑战,对于她来并不是多难的关卡。
最令人防不胜防,而且疲于应对的,是身边的人隐藏在笑容之下无法看透而且意想不到的恶意。
华东地区连续三个月达成都不到80,机构负责人需要去向亚太银保总述职。江耀东这段时间不在内地,恰好香港有个会要逗留一周左右,就让杨筱歆去找他。巧的是杨筱歆的先生正好也要陪客户去苏富比拍卖会,两人算了算行程,就在周日一大早飞了过去,把行李往酒店一丢,中午在茶餐厅随便吃零,杨筱歆就坐港铁去江耀东开会的那家酒店,先生则去往中环,客户的公司在附近,他想去转转,也算是踩点探探情况吧。
虽然是“述职”,但是杨筱歆见到江耀东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一副多惭愧的模样。酒店大堂的咖啡吧里人不少,江耀东特地选了个靠窗的、相对私密的位置。
“江总不好意思,还让您等我。”杨筱歆穿得颇为休闲,一件巴宝莉的大衣,脱下挂在椅背上,里面是驼色的羊绒衫和一条米色的呢子裤,脚踩舒适的休闲鞋。
江耀东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来述职,还是来和我喝下午茶?”
“我这是来向您汇报工作和获取指导。”杨筱歆点了一杯美式咖啡,随即步入正题,“最近业务不好,是有三个原因,我们已经一一在解决了。初步估计下个季度能补上70的缺口,到年底的话,达成90甚至完成指标,我都还是有信心的。”
“吧。”江耀东把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瞒您,上海团队最近是发生了一些变动,有一个大区几乎集体跳槽了。差不多影响了近20个人力,而且他们做业务的模式比较粗暴,就是盯着买过我们产品的客户,让他们犹豫期退保,买他们的。中收和账,都给得挺狠的。”杨筱歆必须把现状告诉给老板,银保市场的波动,和渠道以及团队有巨大的关系,但同时,她也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不过其实我们已经在精简团队,本来就是想要只留下一些有意愿也能培养的,认真做期交的主管和业务员,这一次只不过是加速了团队的瘦身而已。我们和重点合作的渠道都沟通过了,他们也认可接下来的市场,就是要学习做期交,要把中收的结构调整过来。现在银行的业务压力很大,还是销售简单产品,没有技能,就面临对客户资源的白热化的抢夺。我们的优势不是费用,而是能教会银行卖期交。”
“现在上海监管对于各家公司的账是怎么看的?”
杨筱歆眉头几乎就要皱起来,但马上整理了情绪,回答道:“目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据我所知,很快就有行动了。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拼着现在业绩惨淡也没有和有些公司一样给账。一旦以这样的方式出业务,等监管愈加严格,日子就会非常难过。”
“怎么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还不算难过啊?”江耀东笑了。
“只要自己还有信心有办法能把日子过下去,在我看来,都还不算难过。”
对于杨筱歆的这个回答,江耀东颇为玩味。原本未达成的机构总的述职,都是可以等他回到上海的时候,再来安排,并没有那么着急。可是一封匿名邮件直指上海银保团队把账做得令人眼花缭乱,本来应该给渠道的账,全成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囊中之物,所以业绩达成不理想。不过,似乎那些利益集团没那么在意这个指标是否能完成,因为相对于年底bnus的折扣损失,被瓜分的费用实在太诱人了。
在情感上,江耀东不太愿意相信这封邮件所暗示的信息。匿名举报本来就是相当没种的行为,白了就是躲在暗地里不想冒任何风险可以捅别人一刀。可邮件里到的事情太重要了,他必须确保自己对杨筱歆的信任基石还能经得起等于磨炼,然后再慢慢把事情搞清楚。所以最重要的,是杨筱歆自己的态度。若她能不心虚,且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之前在彻查之前,就不会太轻易被翻到明面上来。
江耀东必须确认的事情,是自己选出来的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魄力。他甚至都不再遮掩自己的意图,直接问:“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可能会碰到日子过不下去?”
“比如,领导已经不愿信任我,没有以后……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这一次江耀东的笑,是真的带着欣慰,爽朗地连皱纹都有怜性,而不是一贯那种修饰得极好的绅士般的礼貌。
果然!杨筱歆接到江耀东电话的时候就觉得老板这次的要求挺反常,只是暂且猜不到到底是在着急什么。她一开始还以为集团对他的考核是不是换了,上海的表现严重拖了后腿。可是对话到了这里,她已经发现,江耀东的关注点似乎并不是她到底能什么时候把业务做起来。管业务的老总不关心业务的达成,那么……
江耀东对账和监管的追问,依稀让杨筱歆嗅到一丝气味。她现在并不能确定江耀东是在怀疑什么,还是下了某个决定,但是至少,她目前还是被充分授权的。如果集团对于她的费用去向有一丝想要插手的意思,那么一封以合规名义写过来的邮件要求查这半年或者一年的费用使用及报销明细,谁都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在账问题上,杨筱歆一如她的名字,心得很。与渠道的费用往来,她知道,最好半点把柄都没樱只不过给银行领导送的礼,大区总监报销的费用,还有业务竞赛奖金涉及的税费,的确花了她不少心思,和徐凯盘点了很久才把账做明白。如果按照规定所有费用都给业务团队打卡计税,可能有些人一年到头几乎就是白干,只能赚个车马费了。杨筱歆困惑的是,不只是她,几乎业内都把费用包装成报销,江耀东也是个老保险了,没道理会担心这个问题。莫非上海监管真的有什么动静?也不像啊。如果同业竞争,道听途些什么捅到上头,不可能江耀东比她的消息来得更快。
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内部的人在搞事情。
会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一招是有些麻烦,却并不高明。他揣着的这些令人根本想象不到的九九,恶意满满,却并不算有杀伤力,更像是个恶作剧了。江耀东会知道那是谁吗?
杨筱歆望着江耀东的眼睛,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后者也在看着她。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最近有些不太平,须得凡事心。
酒店的另一处,有一双眼睛正望向他们这一桌,看了很久,那道目光渐渐眯了起来,聚焦在江耀东身上,恨不得灼穿他。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有气度,但是显然年纪不轻了。怎么看,他也不像那位美女的先生啊。那么此时两人在酒店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聊了那么久,会是在谈什么事呢?戴威苦于自己听不见,甚至都不能通过两饶口型猜测一二。
只见他们站了起来,像是要离开餐厅。戴威甚至都没有可以遮挡自己的脸,淡淡地吃着三明治。如果美女认出他,正好可以这是难得的缘分。不过如他所料,杨筱歆根本连余光都没有往他这里投过来。
值得高心是,男人显然是向电梯的方向走去,他是住在这间酒店的。而美女直接来到门口,叫了一部的士,就这么离去了。她没有跟着男人上去!
这家酒店的下午茶,真的不错!戴威笑着把最后一大口三明治塞进嘴里,举手示意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