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南王府家风清正,雷雨霈并无妾室,他与辜氏成婚多年向来感情和睦,膝下育有两子。
长子雷文珞一直在军中历练,次子雷文瑾十岁起就开始在外走动,后来被翡翠岛白丘岛主收为弟子,至今已有七年。七年间雷文瑾回泊宜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被公爹抽了一顿鞭子,辜氏又如何能不心疼?
可肃南王雷震霆素来是个心胸宽广又明事理的,从不轻易发火,对待小辈更是慈爱宽容。尤其是近几年,自雷文珞和雷文瑾相继长成之后,雷震霆的性情愈加温和散淡。
辜氏嫁入肃南王府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雷震霆下如此狠手惩罚儿孙辈,就连王妃褚氏都劝不住,这不免让她心中担忧焦急,可她是做儿媳妇的,总不好越过夫君和婆母前去询问,是以只得急匆匆把雷雨霈叫回来。
雷雨沛闻言步子微微顿了顿,侧头问道:“二弟和三弟呢?”
辜氏垂眸,轻轻摇了摇头,无奈道:“白玛侧妃和三弟都去过了,父王没见。二弟带着学生去雪岭山赏枫作画了,要母妃寿辰才回。”
厉郡王雷雨霑绝对是雷氏男丁中的异数。
肃南王府以军功起家,雷家子嗣都崇尚武力,先不说笑傲疆场几十年的肃南王雷震霆,雷雨雩和雷文珞皆在军中任职,且都有一身好武艺傍身,就连早年与南疆对阵受过箭伤的雷雨霈,虽然底子差了些,但寻常人也根本不是对手。
雷文瑾就更加出挑,十五岁的时候就能与雷震霆打个平手,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就连才十三岁的雷雨蒙,在家学渊源熏染下也会些花拳绣腿。
唯有雷雨霑是个习武废材,从小到到大都是个文弱书生,且只喜好山水风月,如今在泊宜郡的银杏书院做了个副山长。
雷文瑾回府的时候,雷雨霈和雷雨霑兄弟都不在,雷文珞去了军营练兵,只有雷雨雩恰在府中,但王妃褚氏和白玛侧妃、以及雷雨雩相继去过松涛院,雷震霆却是一个都没见,辜氏见状不禁心中又是忐忑又是心疼。
她是雷氏宗妇,又是下任肃南王妃,雷文瑾是她亲儿子,若是雷震霆真因雷文瑾气出个好歹来,不仅她这个做世子妃的失职,有教养不严之嫌,雷文瑾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关。更何况雷文瑾昨日下午才刚回府,一路上舟车劳顿,眼下已经跪了十几个时辰,再跪只怕腿该废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雷雨霈心中有数。雷震霆吩咐雷文瑾去上京城接应蔚蓝姐弟一事,府中诸人仅他一人知道。辜氏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内宅妇人,就连雷雨霑和雷雨雩、雷文珞都不知道的事,她又如何能知?
也怪不得她会着急之下失了分寸。不过,这府中动静大约还没什么能瞒过父王的眼睛,想必辜氏让侍卫到军中传话一事,父王早就知晓,而他之所以没有阻拦,应该是真的有什么要事。
雷雨霈想到此处不禁心下微微一沉。
辜氏见雷雨霈面有疲色,眸色担忧的点了点头,柔声道:“嗯,您先去,妾身去跟您准备些热水和吃食。”
十五年前,雷雨霈与南疆一役遭人暗算,当时长箭穿胸而过险些就伤了心脉,后来虽保住一条性命,平日里骑马射箭上阵杀敌也是无碍,但总归是坏了底子,经不起长久劳累,时间一长就后继无力,而鸪梭山卫所到银杏城差不多四百里路,正常人骑一天马尚且会感到疲惫,又何况是雷雨霈?
“辛苦你了。”雷雨霈拍了拍辜氏的手以作安抚,也不多说什么,转身朝松涛院走去。
此时的松涛院一片寂静,满院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叶在夕照下呈现出耀眼炫目的金色,清风拂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细细碎碎的阳光穿透层层树叶洒下,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摇曳出斑驳光影,似乎连空气中轻微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辨,雷文瑾正一身黑袍直挺挺跪在书房门口。
“王爷请世子爷直接进书房。”候在门外的侍卫见雷雨霈进门,恭敬的抱了下拳。
雷雨霈点点头,看了眼身板比之两年前又高壮不少的雷文瑾,皱了皱眉也没有说话,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雷震霆端坐在书案前,往日里高大挺拔的身躯显出几分肃穆,眉头紧锁神色复杂,鬓间有须发霜白,见雷雨霈进来,他只是抬了抬手,声音微沉道:“回来了?先坐吧,我已经让人去叫老三和文珞了。”
“父王,可是出了什么大事?”雷雨霈听得雷震霆说已经叫了三弟雷雨雩和大儿子雷文珞回来,不由得眉峰狠狠蹙起。
雷家百年氏族,父王雷震霆是祖父雷云舒是一手带出来的,早年昭兴帝夺位时全程参与,多年来历经凶险危机无数。
祖父与昭兴帝相继去世后,圣元帝对肃南王府诸多打压忌惮,父王能一手把持住肃南王府让圣元帝动弹不得,自然不是区区小事就能让他失了镇定的。
眼下文瑾无事,若单单是蔚蓝姐弟出事,父王虽会哀伤难过,但却断然不会露出如此沉重的神色。
雷雨霈思忖着,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只是心中到底拿不准雷文瑾到底因何而惹怒了自家老子,心中不免有些起伏不定,又暗自琢磨,是不是雷文瑾在外捅了什么篓子,给肃南王府招了仇家,亦或是此次上京他行事不周,被皇家给盯上了?
雷震霆手中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朱红色官帽核桃,闻言微微点头,看向雷雨霈道:“确实是有大事发生,这头一桩,便是蓝丫头带着阿栩去萧关找蔚池了。”
雷雨霈闻言一怔,蓝如才十一岁,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也怪不得文瑾会挨这顿鞭子,倒是真的的一点也不冤。不过,雷家与蔚家都是传承百年的武将世家,蔚蓝作为将门之女,会有如此胆气和魄力,倒也并不奇怪。
“父王不必忧心,依照文瑾的性子,他既应下蓝丫头和阿栩去萧关,必定会再安排人手暗中相护,蓝丫头和阿栩虽是蔚家血脉,却也是雷氏子孙,如今这姐弟二人忽逢变故却并未消沉,也是值得骄傲的事,儿子这就再安排些人,必定会保这两个孩子安然无恙。”
雷雨霈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见雷震霆愁眉深锁,先是安慰了几句,才道:“父王,这另一件呢?”
“你看看吧。”雷震霆点点头,从书案上拿了两封信递给他。
蔚蓝和蔚栩的安危雷震霆倒不是很担忧,雷文瑾做事并不是轻率毛躁的性子,他既然敢应下蔚蓝姐弟去萧关,路上必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倒是这两封信的内容让雷震霆大为震惊。老实说他对自己这个外孙女并不了解,因着圣元帝这个搅屎棍,他多年不曾上京,自女儿雷雨薇嫁入镇国将军府,父女二人就没再也没见过面。蔚蓝和蔚栩出生时,肃南王府也只送了几车稀罕的药材和布料,迄今为止,他连两个外孙的面都还没见过。
蔚蓝的聪慧和敏锐洞察力让雷震霆感到吃惊,但同时也让他觉得满心骄傲。
这两封信都是蔚蓝写给雷文瑾的。
第一封是在石淙写的,当时蔚蓝与白贝闲聊,从凌家灭门事件,大胆猜测邓家与尹卓的所作所为,应该与大夏皇室有关,而他们筹谋多年,应该是意欲通过岷独峰暗度陈仓,企图同时对泊宜和萧关用兵。
而杨嬷嬷先后在肃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隐匿多年,还有她在娘亲病逝、以及与孔氏合谋中扮演的角色,无不显示她与大夏皇室也有关联。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对方是想要将镇国将军府和肃南王府一并牵连其中,而老爹遇袭失踪,就是个信号。
第二封是在黎阳写的,青柳自尽前,面对刹雪时流露出异于常人的在意,蔚蓝思忖之下,觉得青柳背后的人同样与大夏皇室脱不开关系。
而刹雪是娘亲雷雨薇的嫁妆,蔚蓝琢磨着,当时她用刹雪与雷文瑾过招的时候,雷文瑾并未对刹雪表现出特别的关注,雷文瑾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不知道刹雪来历情有可原,可就算雷文瑾不知,外祖父雷震霆却一定知道。
因着石淙与黎阳间隔的距离较近,两封信发出的时间只间隔了一天,而雷文瑾在回泊宜的途中又恰好被人盯上耽搁了两天,后来一前一后收到两封信,雷文瑾看完后也很震惊,事后他虽然快马加鞭赶回了泊宜,却还是耽误了时间。
雷震霆之所以会鞭打雷文瑾,既不是为了雷文瑾擅作决定让蔚蓝姐弟去了萧关,也不是因为雷文瑾回来得太晚而是另有原因,一来是他对蔚蓝猜测的真相感到心惊,二来是他担心刹雪忽然现世引发的后果。
雷震霆沙场征战多年,能在圣元帝手下保全肃南王府,自然不会是毫无城府心思浅显之辈,而蔚蓝的猜测有理有据,他就算是想要不重视都难。
但事发突然,他不好一时之间无缘无故的将儿子和孙子全都叫回来若是贸然将几人叫回来,暗处盯着肃南王府的人难免会起疑。是以,情急之下只好对雷文瑾动手做做样子,再借儿媳妇的手将人全部召回。
所以说雷文瑾这顿打多少挨得有些冤枉,正好印证了那句:有时候你想推谁下水,不是看谁最该下水,而是看谁离岸边最近。但话说回来,谁又能料到蔚蓝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从雷雨薇的嫁妆里挑什么不好,却偏偏挑了把凶器?
雷文瑾确实不知道刹雪的来历。整个肃南王府,知道的也不过两人,一个是肃南王雷震霆,一个是肃南王世子雷雨霈。雷氏家训有言,每一代的肃南王府继承人,都会在正式受封世子之后,再由当任肃南王告知刹雪来历。
二人沉默的瞬间,雷雨霈已经将两封信全都看完,信纸上的小楷算不得漂亮,但雷雨霈看完后却是盯着信纸良久无言。
雷氏从启泰建国之初到如今已过百年,而刹雪源远流长,又何止是百年?它不仅是雷氏家族传承的至宝,也承载了雷氏百年以上的荣辱。可近百年来,刹雪却从未面世。
雷雨薇并不长擅拳脚,当年能通过宗族长老考校承袭刹雪实属意外。
刹雪随雷雨薇的嫁妆一同带入镇国将军府,在镇国将军府被束之高阁,十几年来无声无息。雷雨薇病逝之后,雷雨霈和雷震霆原以为刹雪会就此蒙尘,永远再无光华重现的一天,却不曾想刹雪会再次入世,还是以这样令人意外和措手不及的方式。
启泰已经安稳了百年,虽然历年来大小的战役不断,但于四国来说,这都算不得是伤筋动骨的大战,远远还没到影响百姓安康和动摇国之根基的程度。
雷雨霈看着手中的信笺,心下不禁狠狠一沉,他虽然没亲自经历过,但光从史书上,已经能窥见全貌。
前朝时,三国因刹雪而掀起的烽烟战火还历历在目,刹雪刀鞘不知在所踪,隐匿在暗中的危机蠢蠢欲动,如今刹雪重现,纷争将再起,手握刹雪的蔚蓝必然首当其冲!
雷氏数代功勋,刹雪不仅是雷氏如今的荣耀,也承载着过往的血海深仇。
百年以来,雷氏子孙刻骨铭心的仇恨,被寄予厚望的雷雨薇承袭刹雪后始终没能迈出一步,如今机缘巧合,却是让个小丫头掀开了序幕,且这个小丫头并不姓雷。难道真的有所谓天命一说?
雷雨霈一时心中又酸又涩,雷氏一族的仇恨固然重要,但小妹雷雨薇留下的血脉同样重要。他并不是冷心冷情的人,既为蔚蓝蔚栩的安危感到担忧,也为肃南王府的即将面临的境况感到压抑沉重。
父子俩各有所思,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门外响起侍卫的禀报声:“王爷,三老爷和大少爷来了。”
雷震霆回神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沉声道:“让他们都进来,把二少爷也叫上。”
侍卫应了声是。
须臾,雷雨雩,雷文珞、雷文瑾叔侄三人相携而入。雷文瑾因跪得太久,被雷文珞搀着脚下步伐有些凝滞。雷雨雩和雷文珞见雷雨霈也在,面上微微有些诧异。
雷震霆不等三人见礼,摆摆手道:“都坐吧,我有话与你们说。”
雷文瑾心中有数,耷拉着脑袋在一边坐下。雷雨雩和雷文珞不明缘由,见雷震霆和雷雨霈面色凝重,不由得多看了眼雷文瑾一眼,暗自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雷文珞甚至摸着下巴冲雷文瑾挑了挑眉,那意思好似在问,你是包戏子了还是逛青楼了?这是开批判大会的节奏啊!
雷震霆将雷文珞的眉眼官司收入眼中,没好气的哼了声,道:“别看你弟弟了,这事原也怪不得文瑾,叫你们回来是另有要事,此事不仅关系到肃南王府的存亡,也关系到蓝丫头姐弟的安危。”
雷雨雩和雷文珞闻言满脸狐疑,顿时面色一肃正襟危坐,不明白肃南王府的存亡怎么就关系到蔚蓝姐弟的安危了……
雷文瑾皱了皱鼻子,起身抱拳道:“孙儿知错,不该擅自作主由着表妹和表弟去萧关,还请祖父息怒!”这事虽然根源不在他,但事关重大,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再强硬些,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蔚蓝不是执意去萧关,他们也未必就会知道这后来的事,所有一切都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生的。
一来,若是蔚蓝不去萧关,自己未必会把白贝拨给她用,她不与白贝闲聊,也就不会知道凌家灭门的事情可能与大夏有关。
二来,泊宜与萧关完全在两个不同的方向,若是蔚蓝不去萧关,路上一定不会遇到青柳,也就不会知道青柳是埋伏在镇国将军府的暗桩,进而得出刹雪、甚至大夏皇室对刹雪怀有觊觎之心的结论。
造化弄人,雷文瑾心里也是复杂难辨。最关键的是,白条和白贝在他手下多年,当年他虽然救了这兄妹二人,但二人却从未对他透露半点关于凌家灭门的事。
雷文瑾想想都觉得郁卒,如果说前面两点他还可以推卸责任,但最后这点,他的确是失察了。
雷雨雩和雷文珞并不知道雷震霆安排雷文瑾前往上京的事,雷文瑾的话听起来虽然没头没尾,但二人还是听明白了。
雷雨雩反应过来后狠狠剐了雷文瑾一眼,小侄儿向来行事稳妥,甚至比他还公认的沉稳几分,怎么就干了这么糊涂的事?
长姐出嫁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小少年,虽然有着嫡庶之分,但长姐向来对他亲厚,他对两个素未谋面的外甥自然也是心存怜惜。
雷雨雩想着不禁心下有些暴躁,但见雷震霆和雷雨霈面色沉凝,又想到还有事关肃南王府生死存亡的大事没说,倒也耐着性子,老老实实没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