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萧关,已经是天寒地冻,茫茫大雪一片。
与萧关遥遥相望的临县骠骑将军府内,尹尚与尹卓相对而坐,尹尚手执黑棋,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字,片刻后摇头轻笑道:“五堂兄棋艺越发精进了,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中原王过谦,末将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尹卓身材高大,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将他整张脸覆盖,只露出一双圆眼,精光内敛炯炯有神,言语间更是寸步不让。
他随手将棋子扔进棋篓,定定的看向尹尚道:“中原王有话不妨直说,这先示好后示弱的行径,委实不像你的性格。”
自大夏与启泰联姻作罢,面前这人被封中原王进入朝堂,瞬间就从以前的小透明变成了恶狼,两年来但凡与他对上的,就没几个有好下场。
三皇子与四皇子不就一年前还在朝中上蹿下跳,如今却落得个逼宫失败,被毕生圈禁的下场吗?这样的结局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可别人不清楚尹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尹卓却是心知肚明。
因着这两次契机,尹尚在朝中翻云覆雨,不仅将尼玛城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更是凭借出众的才能与谦恭孝顺的无害形象,一跃成为洪武帝跟前最得宠的儿子。
尹卓从前就不曾轻看过尹尚,又在尹尚手中吃过亏,如今自是更加不会,脱口而出的话可谓是直白之极。
尹尚听了这话还没什么反应,达瓦却是沉不住气,当即面色一变,从腰间抽出长剑,直指尹卓厉喝道:“放肆!王爷一番好意,尹将军可别不识好歹!”
尹卓身后的侍卫见状神色顿时一凛,双手不自觉就扶上剑柄,尹卓却是连眼皮都没抬,只看着尹尚一言不发,
眼见双方气氛剑拔弩张,尹尚沉吟一瞬,这才迎着尹卓的视线缓缓笑开,挥退达瓦道:“达瓦从受伤之后,性情就变得有些古怪了,是本王驭下不严,还请五堂兄勿怪。”
他说着看向达瓦,眼神一冷,又轻斥道:“混账!还不赶紧给五堂兄赔礼道歉?”
达瓦闻言心下不甘,尹卓虽是皇室中人,却不过是平南王府的庶子,他能有今日成就,虽是自己努力的成分居多,可也少不了他家主子的帮扶。
若是他家主子还像以往那般不得势,尹卓摆出这副脸孔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实上分明就不是,放眼大夏朝,哪个大臣如今见了他家主子不是卑躬屈膝!
可达瓦清楚,自家主子此行的目的,并不单单为了到尹卓面前抖威风,他皱了皱眉,垂下头掩去眼中的情绪,上前朝尹卓拱手道:“将军宽宏,是属下造次了!”
尹卓闻言笑了笑没出声。
两年前发生在安平镇与沙棘县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尹尚因此而受到重创,尹尚身边的第一人达瓦,与影子卫的桑吉被困梅朵雪山,两人不仅被冻伤,还因此伤了眼睛。
据说后来是尹尚花费重金,请了神医郁不医的亲传弟子出马,二人这才得以恢复光明。仅凭这点,就可以看出尹尚对二人的器重。
尹卓思忖着,尹尚若是非要将达瓦的造次归结到旧事上,看起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而目的,也非常明确了。
他眉梢微动,沉默了一瞬不甚在意的挥手,“罢了,达瓦统领一心护主,又是中原王身边的得力臂膀,末将还不至于因些许小事计较。”
达瓦如今虽是尚无品级,但等尹尚事成,未必就会比他的品阶低,尹卓向来看得长远,也不愿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将达瓦得罪得狠了。
“多谢尹将军。”达瓦不料尹卓会轻轻揭过,往对面觑了眼才躬身退下。
站在尹卓身后的侍卫也瞬时收剑,尹尚这才看向尹卓,笑着开口道:“五堂兄向来料事如神,想必也知道本王此次前来的用意了。”
尹卓当然知道,但此事攸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他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中原王过誉了,有话还请直说。”
“五堂兄与本王生疏了。”尹尚摇头浅笑,似是对尹卓的故意疏远毫不在意,年近而立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淡泊温和,但在这温和之中,又更多了几分从容,“如今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五堂兄就不想报仇?”
尹卓眸光微闪,“中原王所说的报仇是指蔚池?”
“自然。”尹尚看了尹卓一眼,旋即垂眸看向棋盘,施施然道:“五堂兄是至孝之人,本王向来知道五堂兄的心意,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五堂兄就不想更进一步?”
他说着重新拈了颗白子,在被逼入绝境的黑子旁边落下,温声道:“痛打落水狗,还是要及时出手才有乐趣。”
“中原王就这么有把握?”尹卓睨了眼那棋盘,挑眉道:“末将驻守临县十余年,并非不曾找过机会,若蔚家军能轻易扳倒,又何需等到今日?”
尹尚淡笑,“若是单凭五堂兄一己之力,这局自然是不好破的,但若是再加上本王与北戎帝呢?”言罢,他左右手同时执棋,一黑一白相继落下。
这完全就是死局了,尹卓目光顿时一凝,抬眸道:“中原王这是已经决定了?中原人多狡诈,不值得信任,尤其是姜泽,你莫不是忘了两年前姜泽所行之事?”
“本王向来记仇,又如何会轻易忘却?”尹尚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不过么,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姜泽一心想要除了蔚池与姜衍,这点与本王所想不谋而合,本王不介意帮他一把。”
“中原王说得轻松,若是事败,陛下的怒火可不好承受。”尹卓挑眉。
“谁说不是呢,正因如此,本王才会请堂兄出手啊,如此三方合击,就算蔚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中原王这是想让末将打前锋?”尹卓闻言眼睛微眯。他固然是想找蔚池报仇的,但报仇的同时,也要能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好。
尹尚的兵马全都囤积在尼玛城,想要无声无息的穿过梵音城到达临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中原王这是想拿末将当枪使?”而他自己,则想对泊宜用兵了?
但尹卓想了想并不开口相询。
“五堂兄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尹尚也不生气,只淡笑道:“想要得到,自然要先付出。便是没有此次的事情,五堂兄不也年年与蔚家军打上几场吗?现如今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于五堂兄而言,并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小打小闹如何能与全军进发相比?”尹卓细看尹尚面上的神色,随后道:“且不提蔚家军有三十万,骠骑营只有十五万,一旦开战,我军万难占到便宜,这兵丁损耗要如何算?眼下正值休战期,军中粮草本就有限,一旦开战,粮草消耗必然加快,你让我去哪儿弄粮草?还有,无旨擅自出兵,此乃大忌,本将就不信中原王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五堂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尹卓虽是一连串抛出好几个问题,但尹尚闻言却是心中大定,他并不怕尹卓提出条件,怕就怕尹卓无所求。
笑了笑,他端起茶轻啜了口,又接着道:“再说,咱们并非第一次合作,这些面子上的话,也就不必说了。”尹尚说着垂下眼帘,眸中有冷光划过。
尹卓与他的交集,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原本他与尹卓的关系也并非如此。一切还都是从他接掌尼玛城的兵权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纽带一直是邓家,但等他在尼玛城建府,并接掌当地驻军兵权后,以前的局面就被彻底打破了。
这中间的缘由,尹尚便是不用多想,也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尹卓不过就是个宗室庶子,又凭什么跟他争?
尹卓被堵了下,但却并不泄气,“看来中原王是底气十足了。”
尹尚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本王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两年前的事情不过是场意外,如今有了经验,也知道该防备的人到底是谁,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至于五堂兄担心被父皇责罚,有本王在,父皇必然不会多说二话,更何况,若是事情成了,这便是大功一件,父皇封赏五堂兄都来不及,又如何会责罚?”
尹卓闻言轻笑,“中原王所言不差,但末将有末将的立场,又如何能与您相比?您有什么话不如一次说个清楚,如此不明不白,岂非少了诚意?”
说了半天还是一毛不拔,且连具体的计划都只字不漏,这又让他如何取信?
“五堂兄快言快语,本王也就不卖关子了。”尹尚心知尹卓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闻言笑着摇头,又看了达瓦一眼。
达瓦知机,从怀中掏出封信来,递到尹卓手中道:“尹将军且细看。”
尹卓挑眉,接过信来细看,片刻后将信叠好,往尹尚面前推了推,大掌拈起一枚棋子反复摩挲,随后看向尹尚,狐疑道:“中原王确信,你也不怕这其中有诈?”
这封信虽不是以姜泽的名义写给尹尚的,但却是以姜泽的名义,交代绩溪郡郡守刘天和准备粮草运往临县的。
姜泽在尹卓心中没有丝毫信任可言,是以,在看完这封信后,尹卓心中不仅没有丝毫喜悦可言,反倒是狐疑更深。
不过,他看了眼尹尚,尹尚目前也没必要害他就是了,“十五万石粮食,用来攻打自己的国家,只为拉蔚池下马,姜泽这是疯了?”
尹尚拿起信轻轻掸了掸,意味深长道:“五堂兄此言差矣,若是计划顺利进行,又何止拿下一个蔚池,姜衍不也算在其中么?这两年姜泽之所以动不了姜衍,不正是因为有蔚池在背后支撑?再说了,有这封信在,又何惧姜泽变卦?”
尹卓可没这么乐观,摇头道:“姜泽并非蠢人,你确定这信是他的亲笔?这封信虽不是直接写给你的,但也算一大把柄,若真是姜泽亲笔,他这皇帝也就做到头了。”
“更何况,蔚池和姜衍都不是什么善茬,你又如何确信姜泽的动作能瞒过二人?”
尹尚喝了口茶,面上云淡风轻,“俗话说狗急跳墙,谢琳与姜泽自姜衍与蔚池回京之后,就已经慌不择路。若非前次大夏与启泰联姻的事情,姜泽在这二人手中吃了大亏,而他又根基未稳,只怕也等不到今日了。这两年里,谢琳与姜泽无时无刻不想将这二人弄死,但却屡屡失败,本王相信,若非到了绝路,这母子二人必定不会铤而走险。”
“且这封信也不是姜泽亲手交到本王手中的,秦家与邓家的事情,相信五堂兄还没忘吧?”
“这封信是秦家人拿到的?”尹卓想了想,秦家与邓家这两年明面上的动作有所收敛,但私底下却还是动作不断,而秦家的大本营,正是在绩溪郡,若这封信真是姜泽的亲笔,又是秦家从刘天和手中拿到的,这便也说得过去了。
“可如此重要的东西,刘天和怎么没当即销毁?”尹卓话一问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犯蠢了,姜泽虽然为皇,刘天和也是姜泽的人,但事关身家性命,刘天和又怎么可能没留后手,这封信很可能是刘天和私下留起来,以防姜泽日后翻脸不认人的。
果然,见尹卓有些懊恼的模样,尹尚淡淡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蔚池与姜衍,那就更加不用担心了。无论是蔚池还是姜衍,与谢琳母子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两年谢琳母子强制性将人留在京中,蔚池还好说,毕竟重伤后不适合再上战场,可姜衍就不同了,他的封地在西海郡,楼太后留下的懿旨,言明姜衍成年后即可前往封地,原本姜衍十六岁之后就可到封地的,但被谢太后以孝道强压住了。
如今两年已过,一则谢太后与姜泽没有强行留姜衍在京的理由,二则,两年来这母子二人私下里一直动作不断,却一直没找到突破口,如今时间已到事不可为,与其强留姜衍在京还要受人指摘,不如干脆将蔚池与姜衍分开,各个击破成算更大。
而姜衍要想远离谢琳母子的牵制,发展自己的势力,就不得不离开上京城。故而,只怕他明知萧关与鹿城的动静是个局,也会破釜沉舟。如此,恰好正中咱们下怀。”
“此话何解?”尹卓能够理解尹尚前面的一番话,但却仍是心有疑虑。
尹尚笑得笃定,“蔚家军世代都归镇国将军府的正统继承人统领,说是镇国将军府的私兵都不为过,如今暂代蔚家军的,是蔚池的副将杜权,可要是在加个姜衍,五堂兄以为如何?”
尹卓皱眉,想了想道:“姜衍身为启泰睿王,便是与谢琳母子不合,那也还是皇家人。而蔚家军历来都由姓蔚的统领,姜衍就算与蔚池之女已有婚约,也不能算作是蔚家人。”
“五堂兄所言不错。”尹尚点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姜衍虽是师从紫芝山三公,坊间传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武艺也是不俗,可他不曾有过领兵的经验,想要得到蔚家军上层将领的认可并非易事。”
这么说,尹尚除了想要攻打蔚家军,还想在蔚家军中制造内乱了,“这么说倒真的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尹卓若有所思,他与姜衍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既然姜衍是蔚池的女婿,那就只能是他的仇人。
他自小不得宠生活凄苦,若非师傅将他从平南王府的后宅带出来,只怕他如今就算活着,也是唯唯诺诺一事无成的亲王府庶子。生恩不如养恩,加上再造之恩,这个仇他怎么样都要报。
“可拓跋珏又是怎么回事?想要让姜衍和蔚池跳入陷阱,与拓跋珏有何相干?”
尹尚轻笑,“这就更简单了。蔚池与姜衍都是聪明人,若是鹿城没有动静,谢琳与姜泽轻易就放了姜衍离开上京城,姜衍和蔚池反倒是该怀疑谢琳母子的用心了。
鹿城是姜泽岳家曹国公府的地盘,只要让蔚池和姜衍相信,北边鹿城同样不得安宁,而曹奎根本就无暇分心西北战事,姜衍自然会顺水推舟的前往西海郡。”
“这个理由倒是也说得通,启泰如今的武将并不多,能够得姜泽信任的就更少了,既然蔚池被圈在上京出不来,而姜衍又要前往封地,到了西海郡之后,与杜权一起统领蔚家军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与此同时,蔚池与姜衍也必然防着这是谢琳母子设的局,目的便是让姜衍到西海郡送命,尔后让曹国公府的人捡漏接手蔚家军兵权。”
“不过,此计到底只是迷惑蔚池与姜衍,还是假戏真做?”尹卓想着,不由目光灼灼的看向尹尚,按照尹尚的野心,他可不信这个局只会假戏真做,没准儿早与拓跋珏商议好要瓜分启泰,而谢琳和姜泽还不自知。
尹尚笑了笑,“这个本王就不清楚了,大夏是大夏,北戎是北戎,隔着整个启泰,各凭本事也就罢了。”这话大有深意,他说完径直将案上的信推到尹卓面前,只垂眸喝茶,也不催促尹卓做决定。
题外话
:前面有章,把尹尚的驻守的地方尼玛城写成达瓦城了,已经改过,以后都是尼玛城哈,千万不要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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