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阳为宋浩然倒上一杯热牛奶,听他缓缓说着。他捏着那杯子,指尖发白。明明是那样克制的声音,许艾阳却从中听出了那样的冰寒与绝望。
一丝丝,一缕缕,从指尖渗透而出。
“我爸爸是家里的老二,我还有一位大伯。他们两人从小,怕是都不懂得自主意志是什么。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走什么路,都被安排好了,被我爷爷安排得事无巨细,周周到到。
他们的未来,按照我爷爷的设计,也走的是他的老路:大伯从政,父亲经商。为此,我父亲本科也是听爷爷的命令学的经济。他压根不懂得什么是选择,什么是自主。直到,他在大学期间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平民出身却点亮了他全部二十年人生的女孩。”
后来,她成了我的妈妈。
我爸爸就像一条河流,在原本的河道上蜿蜒环流,一切都理所应当,按部就班。直到那一天,河流遇上一条不一样的小溪,想要改变原有的水道。他们这才发现,他们共同的目标,是汇入大海。
我爸爸是从那时开始就拼命反抗,想要摆脱注定的宿命,自己选择人生。我妈妈是学国际关系的,她自己家境不好,年少坎坷,因此也更关心世界的另一边,那被贫穷、苦难与战争覆盖的另一边。从上大学起,她就立志从事外交工作,能为减少这个世界的苦难多出一份力。而我父亲欣然赞同。他不仅大二在没有告知爷爷的情况下擅自改了专业,更是毕业后毅然决然和我妈妈一起从事了外交工作,早早申请了常驻国外。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大概只有两三年的时间,在我爷爷眼里,父亲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我父亲的倔强和爷爷一脉相承,自己认准的,九头牛都拉不回。他的选择打乱了我爷爷的所有计划,爷爷软磨硬泡无果后大发雷霆,一下就和我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直到我的出生,才让情况略微缓和。
提到遇见我母亲那二十年的光阴,我父亲只用了个字来形容:‘逃无可逃,令人窒息’。被操纵的命运,宛如提线木偶般的人生,还要因此感恩戴德。”
“你,你见过你爷爷吗?“许艾阳问。
宋浩然点点头,“我稍微大一些的时候,有记忆的时光,是他抱着我,一字一句念《正气歌。还有辛弃疾的,“梦回吹角连营”。
“辛弃疾?”许艾阳疑惑的眼神。
宋浩然点点头,“他常常抱着我,给我讲些忠臣义士的历史典故。他也从来要我记得,不管漂泊何处,我是中国人……”
他说到这里,似是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久久仰头不语。
“我是他的长孙,也是他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孩。所以,他一直很看重我。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威严的,永远正襟危坐、仪表端然,却每每在看到我时,会露出难得的笑意。”
“事情发生在我14岁那年。我父母突然去世后,他将我送去了国外,派了一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每日向他汇报我的情况。而我,又在不知不觉中,重复上了我父亲之前的路:按照他的要求,过完一生。”
“你爷爷,他也,太霸道了。”许艾阳小心地说。
“是啊,可他怎么会认为自己错呢?”宋浩然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苦笑,““从我记事起见过他,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高处不胜寒’,每个人都是家族的一份子,要完成家族使命。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个体,个人的挣扎会被历史洪流淹没,而唯一能抗争的方式则是顺势而为,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按部就班,承上启下。“
“他想要我接上我父亲没能接上的班,可我始终没有忘记我爸妈对我的言传身教:没什么,比自由的意志与自主的选择更重要。
我大学毕业后,他甚至帮我联系好了实习的地方,可我不愿意,不愿意按照他的路既定去走。当我做出跟我父亲一模一样的选择后,他跟疯了一样,要断绝关系,把我清除出家族。他甚至威胁要改掉我的国籍。我违抗了他的意旨,他要让我付出代价。
他知道我最想什么,我从出生起就随父母漂泊海外,每两年就会换一个国家。我在海外漂泊,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每当我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时,我的父亲都会抱着我,对着巨大的世界地图,指着东方说,那是我的家乡,我终将回去。
所以,我的代价是,我终生不能回国。我最渴望的,被他生生扼断。
从那之后起,我就是漂泊无根之人,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一直以为,我是恨他的。直到几个月前,我收到他病危的消息……
他是我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了。”
宋浩然仰起头,将泪水往喉中吞咽。
“即使到了如今,我还是不敢回国,仿佛是个禁忌。谁知道我有多想回去看看,可我不知道,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我陪你。”许艾阳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暑假,我们就回去。人生在世,愿望没有多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是你二十多年一切渴望,还顾得上其他吗?”
“完成你的心愿最重要。“许艾阳说,“其他有的没的,任凭明日洪水滔天,也要先了结了心愿再说!”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