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
曹操有些意外,却也在预料之中。他嘲弄地扬起嘴角,问:“徐将军确定吗。真的觉得,这么做合适?”
“有什么不对吗?”徐荣淡淡回答,“抢占先机,居中以睥睨天下。居高临远,虎视四方。有何不可?”
“呵,是吗。我以为但凡了解围棋的人,都不会这么做。”曹操捻起一枚黑子,落位左下的星位,道,“一手天元,便失了先手的大势。如果对手占据四周,逐渐厚势,步步紧逼。徐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呢?”
“尊驾确定,四角的黑子,足以威胁中心?”
“确定。”
曹操笃定地回答。
“那么,”徐荣落子在曹操旁边,“击之。”
曹操又落子右侧星位。
“天下如此之大,徐将军能击败多少?待四角势厚,进逼天元。徐将军又该如何是好?”
“却之。”
“黑子势重,只需从一角突破,便可进逼天元,吃掉这枚白子。徐将军一开始的布局不就毫无用处了?”
“守之。”
两人一边对话,一边下棋。你来我往,很快便下到百余手。可以轻易分辨,曹操的黑子在四周占据绝对的优势,而徐荣的白子不断穿插其中,试图阻止被围困的窘境。但因为一手天元,失了先机,处处受阻,逐渐走入绝境之中。
这时,一素衣女子推开门,走进来。她端着一个托盘,来到棋盘旁,跪坐。棋局渐入中盘,徐荣和曹操两人都没去看女子。曹操神色要洒脱自然许多,而徐荣则紧扣着棋子,冥思苦想。
女子也没说话打扰两人,只是默默取下托盘种的东西,点燃细火,炙烤水壶。等到水涨开,女子用布包住把手,将水倒入另一个水杯中。杯中枯败的叶子,便如盛开一般,旋转漂浮起来,展开如春绿意。
女子盖住水杯,倒掉其中的水,又倒入第二杯滚水。蕴育的芳香逐渐散开,杯中的水也更加清幽迷人。
女子将杯中水分为两杯,递到徐荣和曹操面前,低声说了个请字。声音轻妙如竹,很是讨喜。
徐荣这才第一次看向女子。女子梳了一头流云髻,如远山乌黑浓密的秀发盘在脑后,形若山间清溪。身上的曲裾深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体轮廓,给人以端庄高贵的感觉。美而不艳,清而不伤。
“这就是蔡伯喈引以为傲的女儿,昭姬。”曹操介绍道。
“大兄说笑了。”蔡昭姬莞尔一笑,弯起眼眸,算是回应。
“多谢蔡姬。”
徐荣端起茗杯,喝了一口。初入口口感有些苦涩,但随即清香弥散,萦绕口齿鼻喉之间。徐荣不自觉惊叹的讶了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喝到这种东西。
“这是贡茶,由蜀中献给君上。董司空特地赐了一些给家翁。”蔡昭姬温柔地解释道。
徐荣若有所思地点头,再次称谢。蔡昭姬上完茶,便退出了房间。徐荣再次将注意力放回了棋局。不知是不是喝了茶的缘故,徐荣一时神清气爽,思路开阔敏捷许多。下完两步后,徐荣又端起茗杯喝了一口,同时闲聊般随意地问道:“曹将军可知道,袁绍等人已经逃出了洛阳?”
“知道。”曹操落子。
“既然知道,你为何不跟着他们一起走?”徐荣问,“你知道留下来的后果是什么,对吧?”
“是。”
“那你为何不走?”
徐荣落子,封死对方的气,逐一捡起死去的黑棋。
曹操没有回答,目光仍紧盯着棋盘。对突然被对方吃掉这么多子,多少有些头疼。
“这叫大雪崩,”徐荣解释,“如其名,当定式下完时,局势便会如雪崩一样,摧枯拉朽——”
“你知道有人密谋暗杀董卓吗,徐将军?”曹操开口打断徐荣道。
徐荣接下来的话都噎回了嘴里。董卓这般飞扬跋扈,朝中公卿多有不服,有人想要刺杀他,并不令徐荣奇怪。只是突然听曹操说出,徐荣多少有些被将了一军的错愕。
徐荣收敛心神,衡量着他该不该问,那些密谋的人是谁。若是问了,徐荣便失去了先手优势,一定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曹操提起这个话题,就必定是想从徐荣这里得到什么。可若是不问,等事情爆发,董卓不说受重伤身死,哪怕是受了点轻伤,徐荣也讨不了好的。
徐荣无奈,却也只得下定决心,问道:“是谁?”
“何颙。”曹操回答。
“何颙?”
徐荣记不得这是谁,大概是某个宫廷内官吧,“他只是一个小角色。”
“对,他只是一个小角色。”曹操动了动嘴角,赞同地说。
徐荣瞥了曹操一眼,如毒蛇吐了一下信子。对方远比他想的要狡猾,徐荣这才反应过来,曹操不是真心想和他下棋,而是想利用下棋,找到一个和他交易的机会。如果不是处于棋局之中,徐荣是不会给曹操这个闲谈机会的。
“还有谁?”徐荣问。
曹操看向徐荣,目光坚定如石。他又落了一枚子,说:
“这些日子,徐将军在洛阳城内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好不威风。今日来,是为了抓我曹孟德吧?”
“是。”徐荣没有隐瞒。
“抓了之后呢,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司空的决定。”
“是吗。”
曹操捻起一枚黑子,握在手心,“你方才问我为何留下。问题的答案是因为我妻儿家人还在洛阳,我能逃,可他们逃不了。我需要你一个承诺——”
徐荣知道曹操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承诺不了。”徐荣说。
曹操咧嘴一笑,身子后仰,说:“那你就只能自己去猜,密谋的人都有谁了。或者,你可以去抓住何颙,看能不能用刑,从他嘴里逼问出答案。”
徐荣盯着棋盘思考了一会儿,落子。
“蔡伯喈。”徐荣说,“你和蔡御史交好,对吧?如果你能说动蔡邕在司空面前为你美言,司空或许会饶过你。”
曹操眼中盛着狡诈的笑。
“我有时间去说服伯喈吗?”
徐荣抿了抿嘴唇,良久,才开口道:“还有谁?”
曹操知道交易达成了,端起茗杯一饮而尽,随后说:“荀攸!”
“只有这一个人?”
“他是最重要的那个。一切的计划和筹备,都是荀公达在负责。”
徐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落下最后一枚白子。
…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竹影森森。
蔡昭姬与父亲蔡邕相伴而立,一高一矮,站在棋盘旁。蔡邕低着头,眉头紧锁,观摩着棋局,久久无法释怀。
“他们不是在下棋,对不对,阿翁?”蔡昭姬问道。
“嗯。”
蔡邕应了一声,却仍魂不守舍。
“最后谁赢了?”蔡昭姬又问。她的官子速度,远不及父亲。
“孟德赢了。”
“是吗,”昭姬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对熟悉的人获得胜利,总是更令人高兴的,“赢了多少?”
“半子。”蔡邕嘴角动了动,回答。
“半子?”
蔡昭姬有些愕然。这也太少了。随后,蔡昭姬意识到一个更令她苦涩的问题,“可是,那董卓的鹰犬,第一手下在的天元啊!”
是啊。
蔡邕眉目愁苦。一手天元,意味着浪费了第一手的先机与棋子,等同于一开局,徐荣便让了曹操一子。可这样,曹操也只是胜他半子而已。这样,最后到底算谁赢了呢?
蔡邕耳边又响起了了女儿的问题:他们不是在下棋,对不对?
是了。这两人下的并不是棋,而是天下大势。
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这一次,孟德是要治世呢,还是要乱世呢?蔡邕没有答案。他想从棋盘参悟这一切,从棋面所透露的讯息去理解两人的想法。结论是太难了,这不是他一个文人士大夫能办到的。
“御史,”仆人站在门外,“曹将军求见。”
“孟德?”
蔡邕有些意外,不知原本离开的曹操为何又折回来了,还是吩咐,“带他过来吧!”
片刻,仆人带着曹操来到侧室。
曹操作揖行礼,道:“伯喈,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希望能再听你弹一次广陵散。”
没想到,曹操回来竟是为了这事儿。蔡邕瞳孔因讶异扩张又收缩,道:“昭姬为你弹奏可以吗?”
“那就麻烦昭姬了。”
很快,悠扬的琴声自侧室传出。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宫商角徵之间,一个胆气冲天,悍然不顾的男人形象,在曹操眼前浮现。曹孟德不禁感叹地应和道:
易水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时人虽已没,今日水犹寒。
琴声倏忽停止。蔡昭姬按着琴弦,看向曹操,问道:
“大兄这是想行刺董卓吗?”
昭姬不愧才女之名,自琴声歌声中,便能体会一个人的心情。但她的想法错了,曹操摇头,道:“那是匹夫才做的事情。”曹操听广陵散,听的只是那一往无前的气概罢了。
天下要乱了。
今日和徐荣下完棋,曹操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还没看穿,世道将会怎么乱,又乱成什么样子。但这大汉,注定不会再太平。令曹操饱受折磨的是,他还没完全确定自己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