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看的这人，是越骑校尉伍孚。在董卓入洛阳时，伍孚率先投向董卓的那批人之一，现在深得董卓信任。这天，伍孚穿着一身淡棕色深衣，看着颇为厚重。按理说，这已是秋季，穿得厚一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徐荣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中就升起一阵不安和疑虑。

而对上徐荣精锐如隼的目光，伍孚脸色明显动了动。对新上任的司隶校尉、都亭侯徐荣，洛阳人深恶痛疾。不少人家中，甚至会用徐荣的名字，来恐吓夜里不听话的小孩子。伍孚自然也知道这位近日来声名鹊起的西凉将领。慌乱间，伍孚莫名觉得，徐荣已经看穿了自己。亦或，就算没有看穿他，徐荣只是要搜一下伍孚的身，也足以令伍孚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伍孚心中一阵恐慌。

伍孚心中无比明白，他要做的，是同过往的前辈一样。失败必死，成功也要献身成仁的事情。他深切地明白自己没有半点失误和疑虑的空间。恐惧令人疯狂。一阵恐惧随即攥住伍孚的心脏，阻隔了他的空气，令他眩晕和慌乱。

下一刻，伍孚突然大吼一声，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朝董卓喊着，扑向董卓。

董卓正与徐荣谈话，注意到徐荣的目光，也发现了伍孚的异常。董卓亦是征战多年的宿将，阵前杀敌不可胜数。如今有备迎敌，当即一把抓向伍孚的手腕。伍孚武艺不弱，但在这慌乱恐惧之间，竟没能躲开。董卓随即用力一扭，伍孚手中的匕首便掉落在地。一旁的卫队一拥而上，将伍孚压在地上。

“伍孚？”

董卓双目圆睁。他为伍孚的行刺行动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愤怒，整张脸都颤抖着，“你为何要背叛我？”

“背叛？”伍孚哈哈大笑，带着解脱和疯狂，“你不是我的主人，我不是你的奴仆。何来背叛之说？恶贼董卓，人人得而诛之！伍孚今日身死，来日必有人承我后业，取你性命！董卓老贼，你睁大眼睛看着吧！一定会有人杀了你的！我就是做鬼，也一定要看着你死！”

“混蛋！”

董卓的脸色已阴沉得无以复加，厉声，“给我杀了他！”董卓握紧拳头，身体犹自微微颤抖着。就在卫兵要砍下伍孚头颅前一刻，董卓又突然抬手止住了卫兵。他恶狠狠地盯着伍孚，道：“不，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把这个家伙，给我交给李儒！我要知道，有哪些人和他共谋！还有哪些人，暗地里反对我！”

说着，董卓莫名地如毒蛇般看了徐荣一眼。

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

徐荣当即明白过来，董卓这是将伍孚的行动，当做了他的失职。甚至于，董卓怀疑徐荣也对参与了这件事儿。所以，才将伍孚交给李儒，而不是交给职责所在的他。徐荣心中叫苦不迭，这洛阳百官，人数过千，他哪儿能保证，出现在董卓身边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更何况，还是伍孚这种最早投向董卓的人。徐荣连忙单膝跪地，道：

“下官失职，还望太尉原谅！”

“哼。”

董卓没有回应，拂袖而去。牛辅经过徐荣身边，叹了口气，道：“存侑，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一旁，卫兵也抓起地上的伍孚，朝着步广里行去。而徐荣则孤零零单膝跪在宫门前，不敢起身，不敢动弹。

良久。

一人走到徐荣身边，幸灾乐祸般叹息道：“徐司隶，感觉如何？你说，好好的做人不好吗。非得给董卓当狗？”

徐荣不用看，也知道是曹操。徐荣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自言自语般说：“我们这些人，给谁又不是当狗呢？你说是吧，曹校尉。”

徐荣自嘲般笑笑，目光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天下要乱了。它到底会乱成什么样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还没有人有答案。但徐荣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风雨欲来的潮湿。天子就像草芥一样被废除，这对大汉而言，显然是一种凶相。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天下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会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徐荣收回目光和思绪，转头看向身旁的曹操。

曹操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挠着眼角。他明白徐荣目光中所含的意味，却没放在心上，随意地说道：“我不知道伍孚的事情。真的不知道。这洛阳里的人，恐怕一半人都想杀了董卓。只是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像伍孚一样付诸行动而已。这事情，你怪不得我没告诉过你啊，徐司隶。”

徐荣仍盯着曹操。说实话，曹操说的话，徐荣一个字也不信。

但现在曹操有蔡邕庇佑，如果没有证据，徐荣不能因为自己的胡乱猜测抓捕曹操了。徐荣不可置否地轻哼一声，从曹操身旁经过，朝着洛阳地牢的方向走去。在离开蔡邕府邸的那夜，徐荣便将荀攸和何颙两人抓了起来。此刻，就关在洛阳地牢里。这两人，或许知道一些徐荣需要的讯息也说不定。

…

如果有人误入了洛阳地牢，或许会以为自己进入了地狱。

洛阳地牢一共分为三层，从高到低，关押着罪责程度不同的犯人。进入地牢后，徐荣便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疏离感。后方，是明亮温暖的阳光。而前方，则是一望无尽的黑暗。越往里走，光亮逐渐变弱，而黑暗越发增强。徐荣几乎要以为，自己会从这条路，走到世界最黑暗、最深处的地方。

狱卒支起火把，在徐荣身后为他照明。两侧的囚犯看到陌生面孔，都惊愕诧异地盯着徐荣。不知是谁第一个，将手伸向徐荣。剩下的人也开始伸长了手臂，高声叫喊：

“冤枉啊！尊驾！小人冤枉啊！”

一支支骷髅般干瘦如柴的手臂在徐荣面前挥舞着，配合着这停滞的、混合着恶臭和潮湿气息的空气，令徐荣感到恐惧。狱卒走到徐荣前方，挥动木棍，敲打伸出的手臂，厉声喝道：

“滚开！都滚开！惊扰了尊驾，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被打的手臂收回，随后又伸出来，去拉徐荣的衣角。其余人持续地高声喊着：“冤枉啊，小人冤枉啊！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徐荣默然无语。

大汉的酷吏一直以来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就算不用去查，徐荣也很清楚，这牢狱中，至少有三成人，是无辜的。但他只有弱冠之年的时候，还相信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天下。徐荣只能暗自叹息，吩咐狱卒不必理会这些人。

进入第二层后，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看到徐荣，关在牢中的人，也只是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缩在角落里，盘腿箕坐，或靠或躺，一动不动就像尸体一般。等进入第三层，地牢瞬间空了许多。犯人趴在牢门上，好奇地望着徐荣，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既不伸手去抓徐荣，也不说话。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咯吱咯吱笑着，朝徐荣道：

“小兄弟，你又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等有空记得来找我，我可以把你弄出去。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窦武大将军的侄子，窦安。只要你给我钱，我就能把你弄出去！”

听到窦这个姓氏，徐荣扭头看向老头，颇为愕然。大将军窦武在灵帝时，意图清洗宦官，事情泄露被杀。这都中平六年了，突然听到窦氏的名号，徐荣还有些意外。

“您不用理他，”狱卒在徐荣身旁说，“这人就是个疯子。在地牢里关了十几年，彻底疯了。每个进来的人，他都会这么说。他若是真有这本事，怎么不先把自己弄出去？”

徐荣点头，跟着狱卒进入侧间。里面的狱卒正在赌骰子，突然看到一个衣着雍容的人走进来，熟练地收起赌具，起身恭迎。徐荣没有多说，吩咐他们将何颙带到密室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