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待轿辇晃晃悠悠行至后殿的暖阁，苏嬷嬷抻直了胳膊，将太后稳稳当当地扶下来。

太后年轻时，曾经因后宫争斗，在早春时节，不慎跌入过寒冰料峭的远山湖中。那湖水冰寒刺骨，太医院的人手又被使了绊子，治疗不得力。自此，就落下了腿疾，再受不得寒气。

近日天气虽已逐渐回暖，，天气却还是阴冷不已。这种时节，太后的腿是不能用力的，像猛力弯曲，骤然触地，都会诱发旧疾。故而苏嬷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处上心，此时太后下辇也要小心翼翼地扶着，生怕太后用了力，使得膝盖疼。

太后稳稳地站住了，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自然的搭上了她的胳膊：“扶我进暖阁歇歇吧，果然是年纪大了，受不住风。这才走了小几步路，就觉着骨头里有寒意往上窜，不服老不行啊。”

苏嬷嬷陪笑道；“娘娘又妄自菲薄了，您还年轻着呢。您就似牡丹一样，娇容长驻。宫里头其他那些花，开的再娇艳，也比不得牡丹的雍容华贵。群花万千，却只有牡丹是‘万万花中第一流，浅霞轻染嫩银瓯。’啊。”1

“你啊，你啊！”太后笑着嗔她：“当年肚子里给你存的的那点墨水，全用在我身上了是不是？成天变着法的哄我开心。我可告诉你啊，既用了，便要有始有终。若是日后再夸不出这样的好词句来，我定要罚你的。”

苏嬷嬷笑眯眯地扶着她越门槛：“那奴婢可要拿出考科举的劲头来，头悬梁锥刺股，日日刻苦习文，再往肚里多添些墨水，叫太后日日开心才好呢。”

待进了暖阁，一股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太后只觉，如沐春风。她眯起眼睛，瞥一眼身旁的苏嬷嬷。

苏嬷嬷笑到：“知道娘娘要歇脚，娘娘出来前，老奴就命人将暖阁里的炭火煨上了。就为着让您舒舒坦坦地歇一歇。”

“还是你贴心。”太后笑眯眯地靠到榻上，舒舒服服地拢了斗篷软了身子。

苏嬷嬷适时递上已经温好了炭的珐琅彩花蝶纹手炉，套了一层细绢的套子，免得烫着太后的手。

太后被伺候的慰帖，打趣着问苏嬷嬷：“老滑头，今天阮家丫头的事，我那般古怪，你一直憋着不声不响，真的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娘娘做的决定，向来是深思熟虑后才下的，您这么做，就必然有您的道理。既然您心里边比谁都清楚，奴婢为什么要多加置喙，平白还扰了您的清净。”

苏嬷嬷笑着，给太后端上了暖汤，又玩笑了一句：“后来奴婢再一想，许是娘娘瞧着奴婢愚钝，不说也是为了诸事万全，奴婢随口问了，说不得还得白白坏了娘娘的成算，那多不好。”

“嘿呀！”太后故意睁大了眼睛，歪了头，耳边的金累丝葫芦状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几下。

她伸了胳膊，往鸭绒填的软垫上陷了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骂道：“好你个狭促鬼，我说怎么一直闷着不声不响，搞得我也糊涂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编排我呢！”

苏嬷嬷立在她旁边，又回了几句，两人笑闹了一阵。

苏嬷嬷定下来，细细微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用肯定的语气问道：“奴婢觉着，那位阮家小姐有些面善。”

“是啊……”太后平复了情绪，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似追思的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像在回忆什么人的样子：“她很像她娘。她娘多么温婉坚毅的一个人，教出的女儿，总不会差。”

半晌，她低吟道：“那是李妹妹的孩子。”

虽然心里有了数，但听闻太后的答案，苏嬷嬷还是有些吃惊，随即又了然：“算算年头，李夫人的长女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奴婢一开始没想起来。不过自李夫人过世之后，您不是就不与阮家来往了吗？”

“阮家！哼。”太后冷笑了一声。眼神徒然变得凌厉起来。

“我与李妹妹尚在闺中时，她就倾心于阮家那个阮林。朝朝暮暮，日思夜想，她那样一个聪明人，却难得遇到一个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自此便坠入情网。后来，我入了宫，又过了几年，她也终于如愿，嫁去了阮府，”

“后来……”她回想着过往的事，心中酸涩，“先帝心悦之人……不是我。”

话及先帝，又是那段艰难的过往，苏嬷嬷不敢多言，静静立在那里听太后回忆。

太后也没想让她跟着一起回想，只自顾自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在宫里过的艰难，苦苦撑着皇后的名头不肯放手，带着华庄艰难挣扎。她在阮家也不好过，阮家人自私自利，薄情寡性，她入府几年没有子嗣，阮林那厮便打着绵延子嗣的由头，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入府。焉知是不是他薄情寡心的报应，一府子姬妾，仍生不出孩子来。婆婆为难，丈夫冷淡寡情。她也活的伤心极了，却也仍时时进宫宽慰我。

“我生下了华?后的第三年，她也生下了阮林的长子，那个时候，我们还打趣，要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可是没过两年，那孩子便夭折了。那段时光，应该很难熬过去。她低沉了好久，又过了几年才生下了阮琝。”

“她待我恩极重。那年上林围猎，她怀着第三个孩子，我本是想拉着她出来散散心，却没想到，有人要加害于我。她替我挡了一箭，虽于性命无甚大碍，却流了孩子，自此再不能生育。”

“……我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在璮儿即位的前一年，京里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大部分的皇室子侄都被拖下了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

“后来……璮儿就要赢了，她明明前几日，还进宫替我分忧，可半月之后，阮府却突然传出她的死讯！”

1选自《牡丹花二首》[唐]徐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