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我苦苦睁着眼,沿着纸窗中偷偷卸下的余光,抬手想用指尖探出个虚实来。
斑驳的光线倚着古檀木的对架,星星点点的碎在了满是大理石地的眉眼里。
兀的,屋的一角被照亮,我瞧见了影子,怯生生的向我走来。
时间从它的手中斗转星移,忽明忽暗的渡回了我。我倾倒在这片星河里,背脊抵着仍旧有些温热的童子采百花镀金炉壁,却尝不到一丝暖气。
只剩那时,被你握过的手腕,还阵阵灼烧着。
此刻,眼前的景物仍错落有致的静立。这些瞧着时光离去的物件,便早也见惯了人群间的分分合合。我才发觉自己,从未这样仔细的端详过这间屋子。
锦州的牢笼,却是人间极美的胜景。
正门三间,屋高皆是由纵横不一的暗红色实木悬梁撑着,又各自在四角铺上双层的白瓷双雕的仕女衔花坠顶,连着淡粉色的纱幔,缠上几个高低想佐的悬纸灯,垂下一缕缕白玉珍珠的穗子,便是一副天然不反光的好隔帘。
主卧不算太大,甚至显得有些冷清。双面的纸璃裂竹纹和窗四四方方的紧闭着,底下的白面墙边紧挨着一条一臂长的檀木案桌,上面摆着两团新鲜的花卉,也衬起些整间房的暗调来。
我的眼一下便看不尽了,只觉得什么都那样凉,拿什么都捂不热。
斜角的光深情的牵着影子的手,我痴痴的望着,早已不似从前的自己。
该起身了。
我顿了顿,胸口闷着一口浊气,半吊在嗓眼,直叫人唇干舌燥。
斜面的双摆春燕镂空花镜半映着我惨白的面颊,碎眼沉沉的,早没了以往的生气。
或是,我也病了罢。
我别过脸去,不愿见到自己这副失意的模样。
只是眼光一晃而过,床帘适时微拂,明暗交替间,床榻上的人影如窗几上飘下的云,轻波不定的落在了谁的梦里。
案桌的茶盏缓着热气,氤氲着一口生活的适从。
眉眼恍惚,我和她竟离得这样远了。
镜子的两侧重叠着我们同样毫无血色的面容,寸光在案桌底边离去,微风敲窗奏了一场咏悲调,或许它们都已知晓了结局。
最后却只剩我了,对吗?
我颦眉,睫毛上悬着的泪与我挥手诀别,便也在我不知所措间,厌我而去了。
泪滴带着左眼温热的不舍,纵身一跃,也是粉身碎骨了一场。
它走了。
她也要走了。
我赶忙捂紧胸口,手腕不自觉的打起寒颤。凉气不知何时入了体,叫我这般也受不得半点委屈来。
我慌忙额首,止不住干咳了两声,本想卷襟息音,怕误了原是好好的安静,可右眼垂眉,哪知赫然瞧见了左臂早已焦黑的衣袖下一大块赤红色的灼痕。
这股夺目的红顿时浸满了我的眸,便又熟悉的带我走回了那场梦里。
疼......
我疼的睁不开眼,视线只剩下一片白。
雾沉沉的向我袭来,似有或无的弥散在四处,慢慢的吞噬着我仅剩的意识。
我正这样没有一丝知觉的,被你遗忘。
不冷。
不热。
只是疼,没来由的疼,遍布全身。
我垂眼,半立的跪在你面前。衣袖间的红色还斑斑的巴望着,它们在等,你能带我回家。
可我只身附在雾间,摇曳在这片无尽的白纸缝里,命去垂垂,也变成了你瞧过的那场皮影戏,一举一动,半点由不得自己了。
憔悴鬓点飞霜,念想梦魂聚散。
转眼间,白色又深了些,我恍然念起了那场缺席的拜堂礼。
我撑起肩头,费力和手俯身,贝齿紧紧咬住了薄唇,渗出的点点血迹便成了上好的口脂;
倾臂间,我又用指缝做篦子,三两下梳开发丝股绕的心结。一回首,罗裙浸泪都阑湿,珠花半点不得情。
你不在。
“小七,我成婚了。”
白雾瞧着我,却无停步之意。在它眼里,我已只是他的过去了。
点点白星如桃花枝头未捎的春雪,寒意不及眼底半分,可我一转身,便只能对着满地的葬花空悲切。
我的发白了。
‘一拜天地,惟愿你我白首不相离。’
我的眉眼白了。
‘二拜高堂,惟愿你我举案相齐眉。’
我的手脚白了。
‘三拜夫君,惟愿你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白雾皑皑,相思茫茫,我起身,叩首,俯身,叩首,重重的行完这一礼,也算是为这篇故事镌了一页尾章。
肩头还遗落着满霜的白发,这股结发之情,也到了别离之地。
就当是下了场过长的雪罢。
你还睡着。
我也未醒。
我缓缓合眼,瞧着这片沉沉的边界没有一丝光亮。随处都只是一团论谁奋力也撕扯不开的迷雾,重重的向我倾倒着。
我知晓自己无处可逃,索性,便转而额身,十指交错相辅,一跪一叩首,与它迎面相抵。
“小七,我这便去了。”
泪愿跟你道别,我自也没了眷念。
我轻叹一口,白气顿时涌入鼻息,潮浪般的记忆尽数倾在脑海里,像过往你我最诀别的话语,化形成了把把利剑,狠狠的刺入我仍旧跳动的胸膛。
是你。
是你。
都是你。
........
我苦苦捂着额头,却断不开与你的念想。这股根深蒂固的爱,像匹夫街你所厌弃的贱奴的烙印,由心向外,正狠狠的灼烧着我!
这一幅幅画面,闪现在我的眼前,随着覆上的白雾,雪崩般将我掩埋。
我伸手,想从眼前拽下曾对我言笑晏晏的你。
“小七,我好疼.......”
宫道如影,一砖一瓦都嵌尽了奢靡。檐前的瑞兽衔着半轮月,孤零零的暖着自己。殿脊重重叠叠的如远山青黛,眨眼间便吞噬了半边天的星光。
宫里的夜,是睡不醒的。
隐约间,丛树后的花坛边,蹲着个小小的人影。
如水般的小娃娃裹着不合身的黑色白莲绒布斗篷,纤纤葱指一下又一下的刨着整合过的润土,时不时偷偷暗笑几声,迫不及待的想把这股窃喜撒满才刚沉过冬日的宫墙。
她绿豆般水灵的大眼睛来回瞧着面前自己辛苦了一晚的杰作,斗篷下若隐若现的小脸上洋溢着还未被红墙绿瓦染过的稚嫩。
这四指宽的半截土坑,真不枉是她偷偷溜出来吹了好久的凉风才完成的。
还差一点点,就能大功告成了!
她沉溺在自己的小得意中,满是泥巴的掌心紧紧握着一枚绣工精巧的帕子。
月色波澜不惊的瞧着这出好戏,只是身旁那团云沉不住气,忽闪忽闪的惊到了缓缓在她身后持着宫灯的少年。
霎时,她抬眼。
他转身。
便两两相望了半个余生。
少年散着长发,一袭素色交领长衫,腰间垂着宽大的黑皮束带,单薄的身影在灯下摇曳。
明黄的灯火映着他枯瘦的脸颊,颧骨处印着深深的泪痕。他墨色的眸子深深的躲进夜里,只留下眼白处纵横的血丝。
他微微耸动着鼻尖,眼神四下躲闪着。只是眼帘边的星光点点坠了下来,扑朔迷离的载着他们的碎片,纷纷落在了随处是墓地的皇城里。
陌上墙头,谁言旧人泪。
月色温了满墙的眷念,也盛不住他的悲戚。有凉风拂过,两个人瘦弱的身影交替在深不见底的甬道旁,明暗纵错间,也不知是时光醉了谁的相思。
他皱眉,别过了那顶宫灯。
她晃神,递上了那枚锦帕。
便四目相对了半阙年华。
他有些窘迫的望着少女赤诚的双眼,眼神扫过那沾满了泥巴的绣帕,单手缩在袖口里,不知作何回应。
与他而言,这宫中上下的每一个人,都信不得,也惹不得。
“夜景这般好,哭了怎么看得清?”
少女半歪着头,斗篷索然下滑,露出一张普通却言笑晏晏的面颊。
她特意梳了一顶官家女儿常见的双环发髻,别了两股桃穗绒花,额前贴了一枚珍珠,细碎的刘海散在各处,小巧的面容未施粉黛,倒映了一张真真切切的笑颜。
他便呆呆的陷在笑里,手下暗自握紧了灯柄,缓缓回了句:“我...我持着灯,自然是不怕的。”
“灯是照路的,又不能替你瞧这风景。你走的道,得用眼去细细看才好。”
“满宫墙连个影子都找不着,我走了这么多遍,只是越走越怕,哪留心过什么风花雪月?”
她听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连笑也愈发温热起来。
随即,她扬着一双浅黛色的眸子,睫毛扑闪扑闪的偷走了几缕灯光,死死盯着少年手中的掌灯,移步凑上了前。
隐约间,一股桃花般的清香幽幽入他心髓,愈满了那数不清的伤痕。
“爹爹说,看自己所有的东西叫赏,别人的叫贪。我瞧你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如和我一起,择了块宝地据为己有,也不算白来这宫城一回。”
她念念有词,原本护着土坑的身子半斜了边,诚意满满的给他腾出个空位来。
她翘着眼,又示意他解开依旧高举着的帕子,小巧的面颊上填满了幼童的欢喜。
灯火恍惚的顿住了时光,他纤细的手指绕过绣帕,小心翼翼的与她一共挽住了那枚藏在底边的桃树种子。
幼小的种子安稳的躺在两个人的手心,年少的目光汇集时,在那一道道纵横的纹路里,也镌刻了这道剪影。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他低头望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少女,一刹那间,好似满宫墙遍野的,都盛全了桃花。
他终于,也有了走下去的一丝念想。
......
记忆在此刻戛然而止,我眼底的笑意还未及半分,你的身影便随着这片茫茫,烟消云散了。
合眼,我这半身的白,也随着年少情深,一往而逝。
“小安,宫里的桃花,都要开了。”
转念间,好似有一缕桃瓣,从雾霭深处而来。
我睁眼,看着林意发丝微悬,雪花般单薄的身影披着一暇温光,缓步,与我迟迟相拥。
暖风相宜,点点花瓣萦绕在我四周,像极了辰时阁内暖炉的沉香,丝丝烟火气透着早春,温一壶月光下酒,半醉半醒时,她和我道一句往日的寻常。
我哭着。
你笑着。
我是你。
你......
原是,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