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冯夫人为首的夫人太太们在宴会上聊什么?当然是各家的八卦啊。
大概就是儿子女儿女婿老公姨太太这些八卦事。
头是冯夫人起的。
冯夫人可能是年纪到了很喜欢追忆过往,尤其喜欢讲以前自己一家住在北京时的往事。
那是慈禧的生日宴还没办,花园子也没盖珍妃也没投井,冯市长还在靠着冯夫人的嫁妆过日子。
冯市长在大清朝没什么官运,就在家里跟冯夫人生孩子生了两子两女,一头一尾是女儿中间两个是儿子。
那时应该是冯夫人过的最幸福的时候了。
冯夫人说起她的大女儿,那是连那一年端午节,大女儿头上戴的一只镶着鲜红的珊瑚珠子的钗都清清楚楚记得,仿佛昨日。
大女儿是头一个孩子长得又漂亮又懂事,但受的是旧式的教育。
当时虽然外国人已经把洋枪洋炮开到广州了甚至在广州边上都打过几场了遥远的北京城里面,还是太太平平的。
冯家跟当时所有的旧式家庭一样,受到了洋人的冲击,但还是要保持传统。所以只有两个儿子学了西学女儿还是照着老规矩养。
如此这般,养到十一岁,大女儿就订亲了。
没办法,当时皇帝在后宫中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冯夫人是在旗的,冯市长虽然不是,但也害怕宫里不讲究乱来,毕竟皇帝已经指挥不动整个中国了,万一宫里打算就在北京城里选秀女怎么办?选宫女就更惨了。
所以,冯夫人的大女儿,八岁开始看亲家,十一岁过定,十二岁就出嫁了。跟亲家讲好,十五岁再圆房。
两家离得近,冯夫人常把女儿和女婿喊回家住几天,小夫妻两个感情挺好的,她也很高兴。
冯市长那时就天天写文章,在文章中议论国策,揣着文章四处投递。某天,他兴冲冲的回家跟冯夫人说,他要去山西当官了!
冯夫人只好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跟冯市长前往山西。
北京城渐渐乱起来,冯夫人日日担心,写信给大女儿,想让他们小两口到山西来,不然亲家一家都搬过来也可以,冯市长虽然不是当大官,但多租一个院子也是可以住得下的。
但亲家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来来回回间,八国联军开始往北京打了,信就送不过去了。
冯夫人开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每一刻都在悬心,还让儿子带着家里下人天天去城门口等着,盼着亲家一家已经出发了,已经往山西来了。
四年后,她才得到了北京的消息。亲家一家被法国兵破了门,全家老少都死了。男人被杀,女人被侮辱。
大女儿悬梁上吊,死了。
冯市长却在这时升官了,从山西转到了四川。
两个儿子在听说了大姐的消息后,一起报名参军。当时冯市长还远远不到一市之长的位置,两个儿子报名参军,他也没本事把人给抢回来。结果一年后,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到了冯家。
冯夫人一夜白头,从此就把小女儿管得更严了,门都不许她出。
不知是怎么回事,冯市长的孩子越死得多,他的官升得越快。从北京走出来,他用了三十年,可从山西到四川,他才用了两年。
又过了五年,冯市长就来到了这座城市。
当时政府刚刚建立,正在与各国分别和谈,免战协议签了一个又一个,每签一个,报纸上都要大书特书,街头小巷,百姓们欢呼雀跃。
不打了!不打了!和平到来了!
外国人在这座城市建立租界,开银行,盖饭店。
人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是不会发生战争的。外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的银行、酒店都在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赚钱啊,在这里打,那不是打他们自己的钱袋子吗?
全中国哪里都可能打起来,这里不会打,洋枪洋炮不会往这里轰!
这样的言论在报纸上比比皆是。
政府都知道如今的和平得来不易,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份和平。虽然这和平有些自欺欺人,它不是依靠自己人来保持的,而是依靠这里的外国人。
冯夫人坐着汽车走在街上,看着路边外国人盖的大楼,满街的外国人,终于感到有些放心了。她不想要别的,就想要家里人都好好的。
小女儿终于在这座城市出嫁了,十里红妆。冯市长的官也离市长只差一步,小女儿的婚事办得无比风光。
冯夫人笑着说:“你订婚的那间饭店,当时珍哥儿也是在那里办的,包了整间饭店,办了三天酒席。”
冯夫人的小女儿叫冯珍,冯夫人叫起来都是珍哥儿,像叫男孩子。
酒席办得热闹极了,法国来的香槟一箱一箱的开,客人络绎不绝,从法国南部送来的玫瑰花铺满了酒店的地毯。
杨玉燕发现,当时在这座城市最牛的外国人是法国人。现在是日本人,日本之前是英国人。看来这还真是轮流的。
所有人都静静的听冯夫人讲,而冯夫人讲的时候,只讲她的孩子们幸福的时刻,所有的痛苦全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似的。
女儿华丽的婚礼,儿子们开的汽车,抽的香烟,手腕上戴的洋表,等等。
要不是杨玉燕早就听苏纯钧说起过冯家往事,可能就真的以为冯夫人在炫富了。
知道内情之后,这听起来就让人心酸了。
但她没能难受太久,因为冯夫人“炫富”,其他人都跟着炫起了富。从左起第一个太太起,到右边最后一个太太,就没有一个人不炫的。
甲太太举着手,像鸡爪子,把她手指上挂的大翡翠戒指显摆给所有人看。
乙太太就不停的摸自己的领扣,上面戴了一枚蓝宝石胸针。
杨玉燕跟风,也开始摸自己的发夹、颈圈、手链、手表!
丙太太说:“我们老爷才买了一辆汽车,我跟他讲不要买了,家里七辆汽车了。”
丁太太:“我们老爷刚买了一间工厂,是美国的工厂,花了八万美金呢。”
杨玉燕:“呵呵,我们家不用买房子,祝家楼就够我们住了,可苏老师非说还要再买一幢,公家给他发了一辆汽车,听说最近又有人送了他一辆。”
苏老师喝了一口水,微笑。
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但接下来就越来越不正常了。
太太:“我们老爷上回纳妾,花了四千块办事,可把我给气坏了。”
太太:“我们家是老太爷要买妾,都八十多的人了,非要共七千块买一个小丫头,你说说,家里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杨玉燕:“呵呵,上回也有个人给我们苏老师送妾呢,不过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应该支持政府说的一夫一妻制,拒绝纳妾这种封建毒瘤。”
苏老师:“……”
苏老师换了一杯酒。
总而言之,杨二小姐初次进行夫人外交,在太太圈打得不错,已经开始跟太太们交流怎么收拾自己家的小老婆了。
杨二小姐:“我哪里知道?就见过一回,问了他一句,人就不见了。”
甲太太:“……”
太太:“……”
其他太太:“……”
某太太大胆发言:“会不会是养在外头了?你可要小心啊。”
杨玉燕大惊失色,转头问苏纯钧:“真的吗?”
苏先生把目光转向刚才发言的某太太,盯了她一眼,低头对演上瘾的杨二小姐微笑,柔声道:“我怎么可能会骗你?我让人把王家小姐送回去了,我也反对纳妾,一夫一妻才是对的。”
杨二小姐一脸贤妻样:“我相信你。”
再有好事的人继续逗年轻的杨二小姐:“那要是以后冯市长要给苏先生做媒呢?上官送妾,总不好拒绝。”
杨二小姐不负重望,严肃的说:“如果是那样,那我就跟他离婚,放他去追求他自己的幸福。”
苏纯钧:“……”
众位太太都笑起来。像苏先生这种金龟婿,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愿意离婚放掉他?
“年轻人不懂事,我教你,他要是纳了妾,你就趁机叫他愧疚,对你更好。”
“离婚不是便宜别人了吗?你舍得这么好的苏先生?”
一人一句的教杨二小姐驭夫。
苏纯钧再厉害也不能一个个的跟这群婆婆妈妈认真。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单膝跪下,握着杨二小姐的手放在嘴边,轻吻,在众太太们的尖笑声中对杨二小姐发誓:“为了叫你不舍得离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杨二小姐挑刺成习惯:“那我要是死了呢?”
苏纯钧:“那我就守着你的坟过,不再娶。”
杨二小姐这才笑如春花,把他拉起来,说:“要是你死了,我也不再嫁,守着你的坟过。”
冯夫人听到这一对年轻人的誓言,恍然了一瞬,然后就回过神来,与其他人一起调笑起这对年轻人。
“我们可都听见了!”
“这誓起了可不能悔!”
于是,还不到午夜,跳舞的人都听到一则八卦,苏纯钧要是纳妾,他未婚妻就跟他离婚!要是他不纳妾,他未婚妻就发誓在他死后也不改嫁,他也发誓要是未婚妻死在前头,他也不再续娶。
舞池中央的邵太太正依偎在冯市长的怀里,听到就笑。
冯市长拥着她,笑着说:“小姑娘说话不当真。”
邵太太靠着冯市长:“我就那么小心眼?我才不生气呢。我自己过得不好,也不会盼着天下人都跟我似的过不好。要是苏先生日后成了烈士,杨二小姐能守着也挺好的,总算不负了这一段深情。”
冯市长叹气:“是啊,不负深情是件好事。”他故意说,“我还想替你做个媒呢,现在,你说怎么办?”
邵太太一阵心冷,知道他这是想把她推出去了。在临走前替她找个人嫁了,就能心安理得的把她丢下。
她笑着说:“苏先生大才,我可配不上。统计局局长的夫人沙太太替我介绍了一个,是交通局的许局长,他老婆去年得病没了,正打算要续娶。”
冯市长想起人来,也不提许局长已经快七十了,点点头说:“也好,回头我认你做义妹,再替你备办一份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你出门子。”
邵太太笑着说:“上回我是嫁了表哥,这回是义兄送我出门子。那义兄,今晚还还要妹妹替你洗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