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风和日丽,白云点点。
江平安趴在四仙桌上,捧着一个带裂纹的旧瓷碗,吭哧吭哧舔的很起劲,像极了姚家养的那条小奶狗。
“好了,别舔了,碗都快被你舔烂了。”许氏翻了一个白眼,费力的将瓷碗从儿子手中抢过来。
“娘,我没吃饱啊!”江平安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个破瓷碗,来到大明大半个月,实在不习惯两餐制。
每到中午就饿的两眼发绿。
这样不行啊,壮志未酬,恐怕自己就饿死了。
“饿饿饿,你饿死鬼投胎啊,说的娘好像虐待你似的,你看看对面家的小花,吃的还没你一半多,我发现你生病后,怎么饭量大了那么多?”许氏杏眼一瞪,伸出手指头气呼呼的戳了江平安脑门一下。
江太仁捧着一碗白粥,满脸憨笑。
气归气,许氏还是心痛儿子,跑回厨房,从蒸笼里取出一个蒸熟的鸡蛋,回来塞到江平安兜里,道:“这个拿着,中午饿了吃。”
“哦,还是娘疼我。”江平安心中很感动,跳下凳子,跑到许氏腿边撒娇般蹭蹭。
大明初期,尤其是经历过靖难,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鸡蛋算是奢侈品。
“小鬼头,嘴这么甜。”许氏嗔笑,点了一下儿子的小脑门,叮嘱道:“拿好了,千万别丢了。”
“嗯。”
江平安迈着小短腿,撒腿往外跑。
“你去哪啊?别跑远了”
“我去大宝家。”
江平安吼吼的呼啸跑出门。
nnd,昨天那小胖子化悲愤为力量,在他家灌了两碗骨头汤,几块寸金软骨被啃的比狗还干净。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今天先去收点利息。
甜水巷是条小巷子,才一百多米。江家在巷尾,宋家在巷头的丁字路口。
虽然人贩子自古就有,不过,大宝家离这不远,整条街都是老街坊,许氏并不太在意。
噔噔噔……
喝了一碗稀饭的江平安,元气满满,浑身充满小宇宙,踩着青石板小路,很快就冲到了目的地。
三笑堂。
“药铺不小啊,难怪小胖子穿得起范思哲。”江平安站在门口,叉着腰,费力的昂起脑袋,打量对面的三笑堂。
瞧瞧那上百个精雕细琢的红酸枝木药柜,气派的牌匾和对联,连两个按方抓药的小伙计都面色红润,显然伙食就不错。
“阿呆,你是来找大宝吗?”
正在坐堂处喝茶的宋智余光一扫,瞥到小平安站在门口发呆,好笑的放下茶碗,走过来打趣道。
“嗯。”江平安重重的点头,心里却嘀咕着先把昨天的利息收回来。
“哎呀,那可不巧。”宋智莞尔一笑,“大宝今天陪他奶奶去崇法寺上香。”
哈?
这死胖子,挺狡猾的啊!
吃完抹嘴就跑。
江平安心中腹诽,嘴上却乐呵呵赞道:“大宝真孝顺,还陪奶奶上香。”
“孝顺个屁,那小子就是跑到寺里去蹭一顿斋饭。”宋智摆摆手,一脸嫌弃。
人才啊!
江平安震精,难怪那小子吃的跟球似的,果然掌握了他娘传授的精髓:脸皮厚吃个够。
蹭不到零食,江平安略显失落,正准备转身离开,宋智却不打算放他走。
“阿呆,既然来了,不如坐坐,我那还有一些茶点,你也尝尝。”宋智热情地招呼道。
总觉得智叔的眼神有点奇怪,这人太聪明了,江平安怕被识破,可一听到有茶点吃,两条小短腿就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跟着往里走。
早上没什么病人,就寥寥几个取药的。
宋智招来伙计,上茶,摆了一碟果脯。
“阿呆,我听大宝说,你在看《本草》?”宋智抿一小口茶水,随口问道。
“嗯。”江平安嚼着桃仁蜜饯果子,含糊不清的回应。
“看的懂吗?”
“看不懂。”江平安爽快的装傻。
宋智笑道:“我家大宝也在启蒙,你们两是同龄人,可以相互交流。学医之人,光死记硬背是走不通的,我们三笑堂的药材还算齐全,没事你可以来认认药材,辨其形,解其惑,熟悉熟悉药性。”
“记住了,谢谢智叔。”
江平安点点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宋智的话,让他想起前世的爷爷,当初爷爷也说过类似的话,告诫他学医莫要死记硬背。
说到看书,江平安似乎想起什么,扬起小脑袋,好奇的问道:“智叔,我听大宝说,您家里收藏了《难经》和《素问》?”
“没错。”宋智点头。
“那其他医书有没有?”
“还有几本手抄本杂书。”
“手抄本?”江平安眼前一亮。
提到手抄本,似乎挠到了宋智的心窝里,他手捋小胡子,眼眸渐渐变得深邃,仿佛勾起久远的回忆,语气唏嘘道:“都是当年我在太医院读书时,闲来无事抄写的。”
“太医院?”
江平安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宋智。
“智叔,您还进过太医院?”
说实话,江平安第一眼看到宋智,凭他前世三十多年的阅历,就觉得眼前的男人不简单。
但万万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对方。
能进太医院的人。
放在现代,至少也是985双一流。
“都是陈年旧事。”宋智手捋小胡子,语气很矜持,脸上的骄傲却怎么也藏不住,哪怕对面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可惜,他才高兴一会,就被江平安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那你怎么没留在太医院当御医?”江平安纳闷问道。
宋智没好气的瞪一眼:“你以为御医那么好当?”
“进了太医院,不就是御医吗?”
“谁告诉你的?简直胡扯。”宋智气的直吹小胡子。
若是同行说出这等笑话,早就拂袖走人,可面对江平安天真稚嫩的小脸蛋,他哭笑不得,耐着性子缓缓说道:
“咱大明朝,太医院的御医,总共才20人,算上院判、吏目、惠民药局和生药库大使、副使,不过三十人。”
“这么少?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自然是当医士,我记得当时官医共计有四百多员。”宋智皱眉回忆道。
“医士?”
江平安眨巴眨巴眼,这是什么新名词?
宋智看穿江平安眼中的困惑,笑道:
“太医院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进的,就像是考科举得乡试、会试、殿试,你要先考上童生、秀才、举人,才有资格考状元,太医院亦是如此。”
江平安听的入神,都忘了嚼嘴里的蜜饯。
宋智被勾起回忆,谈性很浓,端起茶碗轻抿一口,润润嗓子,语气低沉道:
“若是医户子弟想进太医院,得先参加县医学,学个三至五年,考取一等,才有资格参加朝廷举行的府试,若是通过考试,就被评为医丁……”
“医丁?”
又是一个新名词,江平安挠头。
“医丁,就相当于科举考试中了童生,只是一个资格,一个可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资格。”宋智说着,眼眸变的深邃。
“太医院难考吗?”江平安纳闷问。
“那是当然。”
宋智舒出一口浊气,“朝廷为了避免大量医户子弟来考取医士,规定二十岁以下的医丁,才有资格报考太医院,且只有三次资格。”
说着,竖起三根指头在江平安面前晃了晃。
江平安心中一凛。
“那考上太医院,就是医士吗?”
“非也非也。”宋智含蓄一笑,“进了太医院,先按13科分科教学,一季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一等为医士,二等为医生,三次不及格者黜免为民。”
“哦,我明白了。”
江平安恍然,沉痛点点头。
一看这同情怜悯的小眼神,宋智就知道某个小屁孩想歪了,哭笑不得的说道:“我可不是黜免为民,你别打岔,容我慢慢说。”
江平安嘿嘿一笑。
“只有一等医士,才有资格收入御药房供事。供职六年,优等者才酌予升授御医。”
宋智说着,目光灼灼的看着江平安,意味深长地道:“想当御医,可没那么简单。每一位御医,都是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
江平安心中一紧。
他其实知道,想当御医不容易,却没想到如此残酷。
前世他看过相关资料,不算铃医和乡下郎中,明朝医生的比例,接近1:1500,永乐年间,大明朝大概在6500万,也就是说,从业医生大概50万。
想从50万从业中脱颖而出,坐上那20把交椅,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阿呆,别好高骛远。”宋智放下茶碗,,“做人要脚踏实地,先好好温书,过了县医学这关再说。”
江平安表面乖乖点头,心中却腹诽:985我都考上了,县医学还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过?
宋智似乎看出江平安眼中的轻视,抿了抿嘴唇,思忖片刻,意味深长的说道:“阿呆,你还记得……昨天在王典史家遇到的那个田大夫吗?”
田大夫?
江平安脑海中,瞬间浮现那个架子很大很傲慢的家伙,不明白宋智为什么突然提到他,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那田大夫,就是县医学的夫子。”
哈!
江平安眉心一跳。
那田臧一看就是个小心眼的,自己若是去县医学入读,铁定天天给自己穿小鞋。
心中有点小郁闷,江平安并不太在意,面色淡然。
一直用余光观察的宋智赞赏地点点头,临危不乱,处事不惊,气度沉稳,这孩子潜质不错,是颗好苗子。
再联想到先前的传闻,皆说这阿呆蠢笨如牛,真是可笑。
所谓
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睹。
江平安没想到,自己就是发个愣,瞬间将宋智的好感度差点刷爆了。
按照游戏经验,好感刷爆了,NPC都要说几句隐藏小贴士,宋智也不例外。
只见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按惯例,县医学老师有三人,田臧仅是其一,但他为人气度狭窄,睚眦必报,定然会为难你,且他师从丹溪学派,人脉宽广,你年幼无知,切记不可意气用事,忍辱负重方是正途。”
“丹溪学派?”
江平安心中一颤,他前世隐隐记得爷爷曾经提过这个词。
宋智见江平安有些迷茫,不忍其吃亏,于是出言点拨:“丹溪学派,又名滋阴派,主张滋阴降火,近些年发展迅猛,无论是太医院,还是州县惠民药局,丹溪学派的追随者甚多。”
江平安一拍扶手,恍然大悟。
那姓田的看着稀松平常,却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一群人围着舔他,当时他还想不明白,宋智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彻底解开他心中的困惑。
敢情对方是混帮派的!
不知为何,江平安脑海中陡然浮现《唐伯虎点秋香》中,那个扑街老师,手持柴刀,威胁书童的喜感画面:
我左青龙,右白虎!
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