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堂出来,卿魅脸色便一直沉着,直到了西大院门前,才略略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入了院去。
天气晴好,大公子设了竹榻屏风在庭院中,正翻看琵琶曲谱。旁边小火炉上火光微微,紫砂壶里热气腾腾,矮几上置着煮茶器具。
卿魅过去蹲在小火炉旁,拿蒲扇扇着火,“皇上嫌弃琵琶难听,兄长这般苦心研究,不是和他对着干吗?”
卿烛抬眼瞧着她,一会儿,笑问:“被挤兑了?”
卿魅回过头觑着他。
卿烛收了曲谱,挪至矮几旁,拿清水洗着陶杯。
“圣上能挤兑你,说明你还算有点价值。”他取了茶饼出来,示意卿魅将火扇的旺盛些,“鱼虽然小,好歹辛苦溜了三日,收线的时候可要当心,莫被人截了去。”
壶中水开,卿魅取了壶递过去,“皇帝让我帮他找戚云棠。”
卿烛接壶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抬头看她一眼。
“还要我以骨辨人。”卿魅长出一口气,苦笑道:“便但真一具尸体摆在面前,也不过能确认其大概,哪里就认得出来呢?”
卿烛倒水冲茶,眼看绿汪汪的液体渐渐充盈上来,微垂眉眼,“戚家的事,一直是圣上心头的刺。他将这根刺挑给你看,是还没有信你。”
“他若是真信了我,我才该要害怕了。”卿魅苦笑,“小妹在想,不若趁此机会,将那桩陈事翻到明面上来。”
卿烛递了杯茶给她,茶香清幽,沁人心脾。
“帝后一向恩爱和睦。眼下虽无战乱,各处戍边、剿匪也要倚靠军中,纵然将旧事翻开,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卿魅捧着茶盏,不自主地坐了下去。
那茶温本是烫手的,她却浑然不自觉。
只是喃喃道:“昕嫔性格张扬,宫中树敌不少,倒是玉妃娘娘常肯同她往来亲近。”
卿烛抿了口茶,“当年钱将军为国捐躯,是文良接了他的位置,镇守留阳关。”
卿魅恍然,“说起来,那小子也是打留阳关来的。”
卿烛道:“留阳关千村确实发了洪涝,却没有哪户人家姓页的。顾家出事后,官府衙门、各大小当铺都不曾见过那支短剑,便是落在哪个商贾大户手上,这样杀头的事,也没谁敢张扬。”
卿魅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可会是顾侯之子?”
卿烛微微摇头,“顾家族谱已被销毁,时隔八年,当年他也才四五岁,逃过一劫不难,难得是即便是见过他的人,多半也认不得了。”
卿魅将杯子搁在矮几上,身子往后倒去。满头乌发铺了一地,蔚蓝衣衫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玉章的事被皇上盯上,百原那头一筹莫展,宫里也是投鼠忌器迷雾重重。”
她抬手捂着眼,唇畔漏出嘲讽之意,“可笑我还想着浑水摸鱼,却连这湾水都搅不浑。”
卿烛微笑,“这潭水本就是浑的,只是你将自己置身其中,当局者迷罢了。”
他饮罢一盏茶,仍旧挪回榻上研究曲谱。
卿魅将五指微张,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微风拨云。可惜夏日晃眼,她只得将眼合上,耳边传来大公子的声音。
“泾阳府那头查出,哽在洪利本喉间的饭团有毒,只是还不清楚毒物来源。”
她猛地转头望向榻上的人,咧着嘴笑道:“既有蛛丝马迹,便不是死局。”
卿烛继续道:“除了叁宝斋丢失的印章,陈大人近来还苦恼如何上千金定风桥看一看。”
卿魅坐起身,灌了口凉茶后,方抽着嘴角说:“且不说桥上茶水都是金汁儿煮成,单是上桥费都得千两黄金。他一个四品大员,年俸撑死不出五十两银子。”
顿了一下,她又调侃一句:“旁的不说,就单看陈大人体格,纵然弄到了银子,老板怕是不敢让他上桥的。”
卿烛笑道:“昨日,定风桥忽然改了规矩,只要百金便可上去。”
卿魅瞪大了眼,就随即便问:“附加条件呢?”
“这一百金须得是当事人三日内赚得。”卿烛眸中露出赞赏之意,“且来路得正当。”
卿魅早知不会如此轻松,摇头苦笑,“手眼之通天,财大之气粗!普天之下,也就是他们敢如此猖狂任性了。”
“所谓千金定风,如今这风里刮着刀光藏着剑影,钱财作用也就有限。”大公子将曲谱往后翻了一页,身体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一百金考验的是魄力和人心。”
卿魅静静听着,后头却没了话,她再次将目光转向兄长。
卿烛抬头瞧了她一眼,笑道:“人人都说,上了千金定风桥,余生便可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卿魅皱了皱眉,“黄金向来是官中管辖流通,千两白银易得,一百金子难求。”
她忽的想起什么,掏出一直藏在腰间的那块金牌。虽然没得一百两,可大内御赐之物,价值从来不再其本身。
轻描淡写扫了一眼后,大公子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天家恩赐,擅自交易、丢失,可诛三族。”
二小姐讪讪一笑,不情不愿地将牌子又塞了回去。
眼见日头被乌云遮蔽,大公子收起谱子起身,临入屋前,又嘱咐了一句:“今日已过,你还有两日时间。”
卿魅望着案上凉茶,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路迎着凉风回东小院,才刚进女墙,便瞧见中院前聚了一堆丫头小厮。
以叶嫲嫲、沐玉为首,前头跪着被五花大绑的页云。
卿魅微蹙娥眉上前,垂眉瞅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怎么回事儿?”
沐玉本要上前回禀,却被叶嫲嫲强先一步,长声喓喓地说:“二小姐带回来的人,活活把皇后娘娘赏赐的西府海棠浇死了两颗。”
二小姐眉眼一跳,觉着头疼,看向页云的目光变得很是幽怨。
“你想死说一声,我成全你便是,何苦累我阖府性命?”
乌衣少年高昂着头,倔傲地望向旁边,给了她一声:“哼!”
“事关阖府性命,谁要张扬出去,我先把他杖毙顶罪。”
沉默了片刻,二小姐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把坏死的两株海棠挪到后头湖心岛上去,等花开了,弄些绢花缠上,撤掉上岛的桥。”
尔后,又对页云说:“想是我规矩没同你讲清楚,是我的过失。”
她笑着咧出满口大白牙,“内院花草再有一颗损坏的,我便活活地把你五脏六腑挖出来做花肥。”
看着少年脸色发白,她还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我技术还不错,不会让你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