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登高滩,星汉交垂芒。
自南而北纵惯西市的咏安渠流水淙淙,引渠水在西市之东北角疏挖一“海池”,作一放生之所。海池周边各种佛屋经楼,可见民风对宗教信奉之盛炽,而平时亦是一处景观。
许多人倒在晚饭之后,沿着渠水两岸漫步消食,飨着初萌春意。方才在人群中拥挤,热得浑身出了一层薄汗,现下跟着婆婆在岸边吹风,觉得舒服极了。
婆婆说不敢呆的久了,二月半里的风,还有些硬气。于是便又从石拱桥上折回,在高处瞧着那池柔韧的素水,入了夜来,海池一片只剩点点星光,人影已稀。
婆婆说,地下城的入口,便在海池那边。
我樱口圆张,发出小声的感慨:“哇~,会有很多人知道吗?”
婆婆笑道:“自然不是,知道其门路的十个人中,八个人便是婆婆这样的牙人,不乱传播,这也是我们东西两市牙人的规矩。其余知情的,还有个别需要重金换来消息的‘包打听’,官府某些蹊跷衙门的头子。总而言之,若非有可信之人引荐,生头生脸的出现一人买这信息,便不与交易。”
我疑问道:“可是,既在地下,本就缺光少亮,我们又趁着夜色过去,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婆婆一提嘴角:“谁说是去地下城游玩的?天黑了自然要睡觉,地下城黑市也是白天接待客人,婆婆是带你去办件事。”
我又兴奋又期待,又对未知有些害怕的跟着婆婆往前走着,到了海池畔上,便是一圈模样差不多的楼阁,二层或者三层,檐角齐飞。
我们走到靠里的一栋没有挂招牌的楼阁之下,乍看像极了一家私宅,可转头又觉得不是,因为门还开着,往里头看,还有做账的柜台,一位年青的小账房正在那里拨着算盘珠儿。
一进门,那小账房一抬头,喜庆一笑:“哟,元婆,您来了!快楼上请。”
元婆手背一摆,示意他“只顾忙去”,便牵着我的手上了楼梯,二楼只是几樽象征性的神像,几个功德箱,一间禅室,其余空间被木板隔开,便看不到了。总之有些敷衍的意味,并不像是靠香火钱过营生的生意。
再踩上几步楼梯,便听见三楼的吵闹。等掀起楼梯尽头的油毡帘,亮光扑面而来,眼前是毫无坐相的男人们,油烟气臭不可闻,房内熏得是云雾缭绕,直叫我掏出帕子掩上口鼻。
这原来是一家私烟馆。
在此时极其稀有的烟草是远渡重洋,远道而来的极品,稀有中的稀有。听闻京城中有能耐人脉开这馆子的不过三家,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眼扫过,只见各个拿着一节儿极细的竹筒子,约摸只有一指粗,两寸长。
在一头填上一撮烟草,点燃了,再从另一头用嘴吸入,与后来的烟卷异曲同工。
我哼唧道:“婆婆,怎么来这,真污浊。”
“忍下忍下。咳,不过婆婆可是抽过,很是舒坦。菟儿要不要试试?”
“啊?”我有些惊讶,原来元婆如此“开明”。
随即她一叹:“还是算了算了,你那假正经的姑姑若知道了,又得恼死我。”
咦惹,随时也要损一句,婆婆真是个幼稚鬼呢!
那些人正吞云吐雾十足投入,顾不得瞧见旁人,我俩未入大厅,只在柜台前一转,沿着走廊往内厢走去。
当我的眼睛从吞云兽们身上拔开之时,突然瞧见鹿呦鸣穿着一身儿便装,与几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角里满脸陶醉,我不由得一喜。
嘿,小样儿,可算让我逮住你的把柄了……
我快行两步,将身影匿去。
在走廊上东拐西拐,每个岔路婆婆都记得清楚,一通迷宫游戏后,拐了最后一个弯,可前头,还是走廊。黄焦焦的墙皮,昏暗暗的油灯,我不由得打起手影儿来,在墙上映出一只大兔子,慢慢张大了嘴,要吞掉婆婆的头。
“嘿~,呀!”
我比划着,往前一窜。
婆婆看在眼里,笑出了声。旋即比划出一只大老虎来,要和兔子对战。我俩就在廊上疯跑着,你追我赶,笑的前仰后合。
跑到尽头时,但见一个小屋,小屋旁边是通向外面的露台。我准备往露台去,可婆婆又抚上我的后颈皮:“这边!”
“啊呀啊呀,婆婆您在拎猫呢?”
“嘘,别吵!”
进来这小屋,只见稀疏的木板铺地,踩在上面有种悬空之感,像是木材搭起的高台。里面是一座最古老的升降机,四方铁架,三面栏杆,硬木踏板。踏板之下是与整个铁框架熔铸为一体的铁网,踩上去十足牢靠,极粗的铁丝绳将这升降机悬挂在梁架上,四个角四个大辘轳是将人垂直运送的首要器械。
元婆拿了烛台上一盏灯,拉动了墙上垂下的一根麻绳,好似是扽了六次之多,才带我站上了升降机。
我扎好姿势使劲摇动着栏杆,整座升降机便微微晃了起来:“质量还是不行嘛,不算太稳!”
婆婆轻拍我的手背:“别乱动!”
我撅起小嘴,心中嘀咕,真小气!铁打金铸的东西,要是能被我给晃坏了才稀罕呢!
突闻铁链的哗啦之声,然后升降机便开始动了!
速度不快,开始一点点的告别地面,往下沉去。
四周空间狭蹙,一开始可见的墙体只是木板,下降了不多时,便成了土墙。那墙面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用指尖一戳,竟然没有沙土粒掉下去,十足坚实。
婆婆又来阻止:“竟这么多动,仔细擦伤了手指。”
她这一句话使我陷入思考中,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在外文静的菇凉呀。在穿越过来之前,也就最多沿下桥栏杆,偶尔抓着交车上的把手做引体向上,地摊上五毛钱量一次体重的秤上给人家跳上去一回……诸如此类的小动作而已,比着拆家的表弟,那可差飞了!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她担着婆婆和妈妈的角色,所以她婆婆妈妈!吼吼!
想起此词语,我咬着下唇,偷笑了片刻。
手中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着,时间好像很久很久,直到升降机噗通一声停下,火苗也好似安稳了些许。
眼前的门开了。
开门的小胡子男人礼貌笑说:“元婆,怎么这么晚。”
元婆道:“轮你值夜啊!近来城里不安稳,可得劳你费心些。今晚就把升降机放在底下吧,若有人拉铃,你上去接。”
男子殷勤点点头:“好勒。”
我又开始雀跃:“婆婆好厉害,竟然能在地下城说上话!”
婆婆一笑:“看路,看路!”
前头的门槛一跨出去,我便惊呆了!
眼前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地下西市,像被施了黑魔法一样将其照搬过来,傲然耸立在我面前!
穹顶之上是一半墨蓝色的大月亮,隐隐可见水波流动,我看的呆住了,如此美轮美奂!
我抬尽了头,转着圈儿,目不转睛的看,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玉兔,无限的接近梦中的广寒宫!
婆婆瞧见我的样子,大笑道:“傻孩子,这是海池之下。”
呃……
接着婆婆手指着头顶告诉我:“白日里池水反射着太阳的光,是这地下城的太阳。而晚上,就成了月亮。不过这日月可并非只有一枚,若再多一些,倒像是后羿射日之前的世界,目前足有七轮,每轮不一,蔚为壮观!”
我连连赞叹:“哇!!!鬼斧神工!!还有池底的石质,竟然是透明的!”
婆婆说:“这里本是一处硕大的白水晶矿,曾经有位大人物突发奇想,在上蓄水,把下面挖去一半,逐渐形成今日模样。”
唯一外貌与地上西市不同的,是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段“通天石柱”,作为支撑。
还有,为了照明,路旁的灯笼,可谓是全天不灭。只不过深夜里,灭去了七七八八,为有需要的人,照亮道路。
这地下,是没有风的。
东张西望了好久,亦没有大树,只有一些不喜光的植物,郁郁一角,或慵懒攀缘,或独自绽放,缺些生气。
现在大概是夜里亥时末,离子时还有一会儿。可是不比地上有宵禁管束,不时的会迎面遇到一个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来。
所谓莫名其妙,其神情其姿态其打扮,可谓叫人始料不及。脸上有刺青者,鼻孔穿环者,缺手缺脚者,一脸凶煞者……还有当街玩着死老鼠的小孩,以及衣着暴露的女人,正搔首弄姿,招揽顾客。
我有些抵触了:“婆婆,他们好像很不近人情啊!”
婆婆瞧了瞧我的表情,眯着眼睛逗我:“把这些人当成锋利的石头便可,冷冰冰死沉沉,但凡能耐大点,也不能够住进这半拉墓地里来。”
“那您说的黑买卖,不是这帮人做的?”
“自然不是,雇佣杀手,定向偷窃,人口买卖,等等,那些人都是白天从上头下来开工的,只有极少数时间会留宿。”
我忽闪了两下眼睛:“那这些生意,不常有吧?那这地下西市,人既不多,何必建造这么大。”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个别衙门还会在这里置一栋产业,存放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怕这些暴徒偷吗?”
“多是别的入口搬下来的大件儿东西,况且这些人都是各地逃避追捕的暴徒,选择进来,都是准备死在这的,何况他们也出不去。”
我接着问:“可是一路走来,并未见太多守卫呀,加把劲怎会出不去。”
“升降机每晚子半关闭,晨间卯时开起,值守的那个,更是高手。先不说能不能上得了升降机,单说方才三楼那一堆烟鬼,有一小半就是辖制地下城秩序的。”
我点头:“原来如此!”
此时已走出了一里地有余,空气中的霉味儿越来越盛,我能感受到空气的稀少,使我开始不舒服起来。
婆婆瞧我有点打蔫儿,忙说道:“就快到了,很快就好。不过等会子,要听婆婆话。”
我点头,既然姑姑把我留在这,就表示她仍然是信任元婆的,所以应该对我不会产生什么危害吧!
转进一条胡同,又行数十步,在一处小宅门前停住了。
婆婆拿钥匙开了锁,里面依旧是个民房小院,有左右中三间房子。
黑漆漆之下,婆婆吹着了火折子叫我拿着,再打开正房的门,然而进去后,她不叫我点灯,就这样,在黑暗里立着。
她摸索到一个金属环一样的把手,一拧之后,刺啦一声,锁开了。
又现出一个内间来。
她招呼我进去,我便摸索着往里头走,直见眼前现出一匣子的“小星星”来!
无数的小圆豆豆,有的不动,有的闪亮,烁出浅绿色的光芒。
“哇~,这是萤火虫卵吗?”
“不是,虽说此时像极了,可无非是这些幼卵狡猾的保护色,待它们长大了,露出本来面目,用锋利的牙齿和三对利足,可以把人啃成白骨。尤爱食人舌头,便叫做舙虫!”
“啊?那也太可怕了吧!”
“来,把手递给我!”
我毛骨悚然:“不要不要,做什么?”
元婆一咂嘴:“刚才说的什么,忘了?婆婆取你几滴血,便可治住它们!”
说罢便揪住我的手,强行拉了过去,吓唬我道:“不配合就把你留在这儿!”
借着火折子那点光亮,我正颤颤巍巍说着不字,还没攥够力气逃跑,只见一把锋利的小刀便割破了我的手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我惨叫一声便呜咽起来,太疼太惊悚了!
婆婆挤着伤口,鲜血往下滴滴答答,洒在那些虫卵身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吸收进了卵内!方才浅绿色的荧光光不见了,变成了血红微茫!
我又惊呆了!
婆婆拿出帕子为我捂住伤口,一手赶快摸上我的头:“好咯好咯,虽疼了一下,可是未来十年,菟儿遇到这些虫子,便不会被伤害了!”
我满脸泪花,抽着鼻涕:“本来就没见过这种虫,我躲着不就行了,还得遭这罪。”
婆婆将帕子在我手指上打了个结,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可知你苏姑姑在逼我交出什么?”
我讶异:“难不成姑姑要这虫子?”
元婆摇头:“她要的不是这舙虫,而是一把钥匙!”
她字正腔圆,嘴唇的轨迹夸张而深刻,重重冲击着我的耳膜。
“而现在,你的血,便是这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