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易延朗认识郑谨以来,从来都很羡慕郑谨。
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会动摇伤害到他,看上去那么的自我且潇洒。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不计较得到了什么和失去了什么。跟什么人都可以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从不像自己冷漠的疏离着别人。郑谨无所谓和谁在一起,也无所谓和谁睡,彷佛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惯常的挑挑眉一脸玩世不恭的坦然面对。
易延朗是羡慕他的。
在自己不需要去美院附近之后,易延朗依旧时常来关照自己。在郑大公子不需要出去花天酒地的时候,时常来自己家里做饭和自己一起吃。时常餐桌上,郑谨会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着自己学校发生的事情,偶尔讲几句毫无营养的大道理把自己讲笑,或着跟自己说些工作生活中遇到的趣事……在易延朗的心中,郑谨扮演着寻常人家那个父亲的角色。
可是顾杉的出现,让易延朗察觉出了不一样。
一方面当他惊奇的发现了郑谨也有和自己一样不为人知的“在意”和脆弱时,不自觉的开始心疼起郑谨来;而另一方面,顾杉已经嫁人的这个事实,让易延朗心里有些堵,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师娘”是个模范老公,让易延朗一口气梗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
自己的母亲,当年是一个富家千金,和初恋自高中就相互喜欢,但最终由于家境的差异不得不分开,母亲嫁给了父亲。
对于幼年的事,易延朗记不太清楚了,但他仍然能从模糊的记忆和亲戚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父亲是很爱自己的母亲的。
可最后母亲还是因为舍不得放不下,得了抑郁症,抛弃了自己和父亲撒手人寰。父亲从此之后拼命工作,总是不想过多的见到自己,易延朗能够感受到,每次父亲见到自己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的盯着自己的脸,继而从眼角中泛出一丝哀伤。
父亲选择回避自己和母亲过于相似的脸,而易延朗也选择回避父亲总是泛着哀伤的目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大众的经验总是为选择者提供参考,参考是符合大众利益的。而真正对自己而言是对是错,又有几个人能算得分明呢?
易延朗拉开窗帘,看着郑谨开车离去的身影,直到车辆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范围,他愣愣的看了会儿,随后回身到自己的房间,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份房产证。
次日下午,顾杉在开始上课之前没有看到易延朗的身影。
绘画补习班下课之后基本上都有家长来接,所以很少有旷课的学生,一般缺勤都是有原因的。补习班不是学校课堂,家长一般只会给学校打个招呼通个电话,不会额外在跟补习班说什么。所以顾杉原本可以不用在意。
天气渐冷,这两天变天尤其诡异,很多娇弱的未来花朵都被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倒在了家里。就连自己每天都收到双份的天气预报,汪尚城会絮叨的让她增减衣物注意保暖,而郑谨时不时的会没头没脑发个“今天风大,要记得带围巾”之类的短信,不知道是友善的关系还是纯粹发个短信用来提醒他自己。所以,或许易延朗只是感冒了。
可是顾杉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位,在一堆各种文案的没头脑短信底下回了条,“今天易延朗没有来上课,是生病了吗?”
发完自己也有点懊悔,毕竟郑谨又不是对方的家长,也不是住在一起,这样去问多少有点不合情理。
可是短信已经发出去了,也没有撤回功能。顾杉烦躁的像是被捏热的手机烫到了一样丢到一旁,可手机还没来得及重新变凉,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延朗今天没去学校,我刚联系过老师,也没请假。”郑谨焦急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给他打电话,家里的座机和他的手机都没通。”
“你别着急,”顾杉站起身来走到安静的教室外面,压低了声音询问,“有联系过他父亲吗?”
“打不通啊……”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郑谨呼吸稍微有些喘,伴随着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家里没人。”
顾杉不由的皱起眉头,一边说着“你别着急”,一边拦住了正好经过的同事,跟同事沟通完帮忙带会儿班了之后,顾杉重新举起手机,发现手机对面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喂,喂郑谨,你还在听吗?”顾杉举着电话,边套着外套边往外赶。
“郑谨哥哥,我知道能来找我的只有你,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义究竟是什么……”郑谨的低沉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
顾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对方默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延朗……离家出走了。”
跟顾杉简单的交待了几句之后,郑谨挂掉电话,有些焦躁的再次翻看手里的信。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义究竟是什么,对于我的家人,我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增加痛苦。
你听没听过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大概百年前吧,有一对年轻夫妻,丈夫从军去了,妻子在家等候,丈夫一有时间就给妻子写信……突然有一天传来电报,是丈夫阵亡的噩耗,妻子悲痛不已。可是丈夫亲手写来的书信,仍旧一封一封飘扬过海送到她面前,那所有他对归来的期待,对妻子的思念。那情真意切的笔下之语,都是如一把钝了的刀,一下下的喇着她最不愿意触碰的伤疤。
信被一封封放入抽屉,每封信她只看过一遍,不敢再碰。可信上的千言万语,都牢牢烙印在她心里,成为无法愈合的淌血的伤痕。
信纸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不会说话,不会动。只是慢慢变黄褪色。
而我,却活生生的站在父亲的眼皮底下,避无可避,退无处退。
父亲给了我物质丰富的生活,将自己沉浸在工作中。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续娶的打算,我也从来没在他的身边看到过任何的女性。只是常年不着家的投身事业,堪称难得的品行端正。可这样的父亲,依然没有打破母亲年少时光那可笑的恋爱。我是恨她的。
可我遇到了你,你我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我叫你一声哥,但是我对你却是像父亲一般的看待。你身边的女朋友换来换去,每天张扬着玩世不恭的笑脸纵情声色;你对我极其照顾,我的生日甚至你应该回到家陪伴亲人的大小节日,你都在我的身边;我能感受到你内心深处,有可能不便于向我这个你们眼中的小孩子倾诉的难言之痛,但你不会隐藏的小心翼翼,只是自己自己猛灌两口啤酒,然后对我说你不开心,让我不要板着脸,讲自己的糗事,不够丢人不让睡觉……
你是和我父亲截然相反的人,在我心中你更像我的亲人。
顾老师的出现,让我觉得你和他,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哥,我对你很失望,对我自己更失望。我一直想要长成像你一样的大人,却发现原来无论成不成长,人都有贪心不足的奢望。”
郑谨翻了翻易延朗的抽屉和衣橱,发现他带走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并且他存的压岁钱和教育基金的存折也带走了,郑谨隐约记得,那里面应该是有七八万块钱的。
郑谨掏出根烟来抽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
易延朗不是小孩子了,一个早熟也不缺心眼的半大小子身上也带着足够的现金。应该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要尽快把他找回来。
对,这件事情得马上告诉他的父亲。
郑谨这么想着,拨打了易宏志的电话。可是拨打了好几遍,对方都是平板的没有声音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看着手中信纸上那句“而我,却活生生的站在父亲的眼皮底下”郑谨一瞬间怒火中烧,手上的手机就要摔出去。
就在手机快要殉职的从郑谨的手中飞出去之前,门被推开了。郑谨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是顾杉。
“延朗平时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或者是你觉得他会想去的地方?”在郑谨的那几乎是贴地飞行的车上,顾杉尽可能的保持着冷静,给身旁看上去已经被急躁冲昏了头的“代理家长”提出建议。
“没有,他平时没什么朋友,除了上学画画就是回家。”郑谨摇摇头,车速降缓了一点,“我们先去火车站看看。”
“给他父亲打电话了吗?”
郑谨无奈的又叹了口气,“打了,没通。我给他律师事务所打了电话,说是去外地出差了今天回来,大概是在飞机上。我给他父亲留言了,我在火车站找找,他下了飞机如果能看到留言,可以在机场看看。”
“机场?”顾杉不可置信的扭头看了眼郑谨,“一初中生坐飞机离家出走?不至于吧。”
“他可是带了小十万的钱走的。”郑谨咬了咬牙,强压着怒火说,“这小兔崽子……”
听着这熟悉的称呼,顾杉不合时宜的走了下神。庄妍和自己以前一向都是这么称呼他的。顾杉一时间忘记了焦急的现状,侧眼细细的打量了身旁的郑谨。
有很多年没见他,见了面之后也没有给他过几个正眼。一直以来自己脑海中的郑谨,是那个什么时候都要跟着自己,在情感上依赖着自己的小弟弟。可眼前这个小伙子已经褪去了几年前的青涩和稚气,并且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可以说是十分英俊的。当这个人收起自己欠揍的调笑嘴脸,表情略微严肃些时,英俊的皮囊之下,更坚实可靠的气息似乎沉淀出来。